狂横暴戾的眸光,和厉喝的呼声疾撞在一起,溅出的火花皇帝分明也看到,那野蛮撒开的势子,让皇帝心中也有一惊。
人仰马翻的战场,血淋淋的场景就在皇帝眼前徐徐拉开,有如一卷历史长河的诗篇,诉说着所有危险的战役,诉说着就在前几天,使臣进京以前,还让皇帝认为装模作样不回京的陈留郡王,他的不回京在现在看来却是明智之举。
收到陈留郡王请求两个儿子同日大婚,而他却以大战刚结,后事难料,戒骄戒躁的名义不返京,皇帝批上夸奖的话,在心里却有不以为然。
皇帝相信遥远而坚固的都城,挡得住那仅剩一支的瓦刺军队。也认为四国惨败,他们再拿不出来凶残的军队。
他这样的想,却不会这样的明说。几年里为军费开支庞大,皇帝也颇为耗神。户部里算过一笔帐,隔上一个月就重新计算一回。登基后几年的总军费,抵得上太上皇在位时军费总支出的三分之一。
梁山王是三军在外数年,粮草马匹帐篷兵器等物全是长途跋涉运送上去。跟三军在边城修整相比,一天的耗费十几倍甚到几十倍的叠加。
这让皇帝有时候也心惊肉跳,弄不明白他离昏君是不是不远。昏君有一个统一标志,都会败国库。
梁山王默默承受着三军对他的怀疑,陈留郡王屡屡挑衅他,屡屡用自己的大捷逼着他退兵,萧观受到的鄙视在人的内心里越来越多。
袁训默默承受着百官们对他的怀疑,反对他的人,险些把他送到诏狱里去蹲两天。
皇帝默默承受着心里沉重的压力,赢了,于他是一个伟业。输了,他是昏君昏愦。不但在外交上将遭受到嘲笑,以往臣服纳贡的小国可能有从来再不上贡的,也将为他在史书上添上一大败笔。
穷兵黩武,此人昏极!将是这样的评语。
而在今天,在自己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在自己耀武扬威的甲士保护下,亲眼见到异邦使臣仍然存在的骄横,皇帝如梦初醒的明白,那感觉醍醐灌顶,或是有一声哎哟提醒着他,让他清楚地看到陈留郡王不回京,有他的先见之明。
几天前阮英明迎接使臣们进京,镇南王当街监斩,使臣们脱口而出:“陈留郡王!”
他们的惊吓有人回话给皇帝,皇帝当时小有动容,也不无欣喜,朕有一员爱将。
但今天他是大动容,大欣喜暂时还没有出来。皇帝这才想到还有一个人也默默承受不止一年。
那就是陈留郡王!
他顶着将帅不和的名声,屡屡的抢功,想来屡屡遭受敌军的憎恨和围堵。
没有憎恨,就没有交手。没有交手,就不会有错认镇南王以后,使臣们的害怕。
这些使臣就在自己面前,他们都有粗壮的身子,在这所谓天子之威下,也依然自有居心。
皇帝轻吁一口气,这陈留郡王在战场上得是什么样的强悍,才能镇得住他们,让他们烙印下心有余悸?
当今的皇帝,前太子是见过陈留郡王。那一年陈留郡王和项城郡王为争新兵进京打御前官司,随后他的离京把表弟袁训勾走,惹得太后生一出子气,皇帝生一出子气。那一年还只在心里气他。
此时此刻,皇帝暗暗颔首,战役上的事情,还是将军们懂。吏治上的事情,是能吏们懂。只有把这天下治理得江山一统,才是朕懂。
隔开金阶,皇帝平和的微笑着,打量使臣们的眼光温和不变,而且不去计较他们的礼节不周。
跪拜是不分文化和民族的礼节,但礼部在城外接待使臣的时候,一样一样的拿出来议时,使臣们七嘴八舌:“我们跪天跪地跪巫医,见到自家国君也不跪双膝。”
这斤斤计较的态度,所以尚书方鸿回皇帝的话:“他们眼里还没有梁山王,想来梁山王年青,这一次大捷又是陈留郡王居功最高,梁山王没有狠狠的打胜过,他们还不服这一次功劳归于梁山王,都有再打一次的心思。”
只服将军不服主帅,才会出来只服将军,不服皇帝。
是以正使定阮英明,一开始就没有定错。阮英明是个身为天下师,但出了衙门到诗社里,跟个布衣也要指手划脚争高下的人。他不怕别人说他没气度风范小,他还会振振有词的反驳:“诗文上的礼儿就是如此,我输了还能再在国子监里当官吗?”
这样的个性,使臣们想在他嘴皮子上占个便宜,不会容易。
是以副使定下来马浦,这个深谙外交礼节,以前曾在礼部里为官,又面相稳重的人,又成为阮英明最好的臂膀。
就像梁山王虽然年青,却有诸家郡王为臂膀一样。
是以皇帝也允他们可以不跪拜,也要见见他们。皇帝打定心思,要把中原皇权的尊荣好好展示一回。也亲眼看一看肆虐边城朝朝代代的民族,他们是风一般的疾迅,还是虎一般的残猛。而且不管是什么样的疾和猛,这场仗,是朕赢了。
朕现在要做的,就是拿出胸怀来接纳你们。朕相信就是一块顽石,也有熔化的时候。朕要在史书添上丰厚的一大笔,虽然这大捷也超出朕的想像。但这大捷带来的,是勇气是开拓伟业的宽宏。
“你们远道而来,为赎回战俘也好,为看看中原的繁荣也好,朕想想,都应该见一见。恰好是新年,就让你们一同来参加朝会。散了,往御花园里去,还有朝宴。但没有想到的是,朕的百官们一直是这般的不知礼节之道,你们虽然战败,也算使臣,当着使臣的面争执,朕代他们难为情。不过你们看一看也好,因为朕并不打算治他们的罪。朕广有四海,有容纳人的胸怀,年年都有使臣们来给朕拜年,今年又添上你们,朕很喜欢,且很希望年年能见到你们。你们需要我们的工匠,我们食物的种子,我们的书籍,我们锦绣的衣裳。朕也需要你们,咱们以后有事就像今天这样,见面商议,不再动刀兵,岂不是好吗?”
…。
皇帝朗朗的话语里,马浦用心的翻译。张大学士抹抹额头争执出来的汗水,再感受下后背上在金殿上争吵出来的冷汗。
原来皇上不顾反对,毅然要给使臣们体面,让他们上金殿是这样意思。这么说,忠毅侯喧闹金殿反而又有了功?这不是平白送给皇上一个说话的机会?
张大学士学孔孟之道,开蒙的时候修的就是涵养,但他牙根酸酸的,似痒非痛的有了不能压制的难受。
这是忠毅侯事先得到皇上的允许吗?不不不。大学士很快否定掉,他在皇帝是太子的时候就辅佐他,他曾是上一任的太子师之一,他知道皇帝不会故意怠慢老臣。
那就是皇上猜出来忠毅侯一定会大闹?皇上有意让他元旦正岁上金殿?
也是的,忠毅侯是在前太子府上长大,前太子今皇帝对他的心思了然于心有这可能。而且……张大学士又磨磨牙,忠毅侯本就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家伙!
张大学士的痛,看在站他对面的董大学士眼里,董大学士不怕人看到的笑容加深。
这个老东西算吃这一回亏还没处去找不说,皇帝亲口说的今天争执不治罪,也让董大学士底气十足。
皇帝不治袁训咆哮金殿的罪名,针对太子府不纳妾或迟纳妾的事情就大有可为。
虽然跟南安老侯和小二商议过很多回,董大学士时不时的也没有底气。
加寿比太子足的小上五岁,也就是说大家拼尽了力气,也要挡上不止五年。
这五年内,过了年加寿十二周岁,十七周岁的太子能没有房里人侍候?
董大学士时常夜里能想到睡不着,这莫不是说胡话吗?
等到加寿大婚,她不见得即刻就有孩子,为了外面名声好听,也要主动给太子殿下安排人,这就是张大学士等人抱住不放手的,祖宗手里的旧规矩。
名声一旦不保,到时候不用张大学士出手,自会有人弹劾这太子妃不称职。
加寿即刻有了孩子,怀胎十月里,太子难道没有人?
董大学士一直认为这事情任重,但是道儿也远。但今天的争执后皇帝的态度,他放下不少心。
皇上今天不治小袁的罪名,等于默许他为女儿争让黄家女儿些微污上的名声。都知道太子府上是加寿当家,黄姑娘就死在那里。街头谣言总有些“谁逼死她的?没有人逼,好好的大姑娘会寻死吗?她老子就要杀头,她还有娘不是”的话,
回答也是不论理来的:“不知道啊,也是的,没有人逼着去死,好死不如赖活不是。哎呀,她可是撞死在太子门前的。你说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太子会不心疼她?听说,见过寿姑娘……”
这些话虽然没有大轰大烈的起来,但袁训没有听到也可以防患于未然,先争一回出来。
今天可以在金殿上争,明天就可以在京里到处辟谣言。很正式的那种。
潜在带来的,自然是太子府上纳妾推迟,迟…。也许可以一直迟下去。
这就张大学士犯牙疼的时候,董大学士满面笑容很开心,从表面上看,张大学士是让兵器押来朝贺皇帝似的,董大学士就是那忠君爱国自觉自愿的人。
皇帝试图用他的胸怀和使臣们论高下时,小小的高下在官员们中先一步分了出来。
上风,还在上有太后的忠毅侯这里。
……
皇帝把话说完,马浦随后翻译结束。使臣们的怒气更滔天般的出来。
这高坐在上面的也是个小白脸儿,弱的只怕长枪都握不住。他也敢让称臣让年年都来?
年年都来,那不成了纳贡的附属国家?
窝儿贴昂然的回话:“尊贵的大汉皇帝,我们前来只是想赎回我们国王的脑袋,和我们将军的尸首,我们活着的兄弟们,我们不幸死了国君,明年要为国君守丧,明年来不了,后年如果能来,我们会来的。”
只看他的气势,就知道他说的来,只怕是铁马金戈到边城。
皇帝微微一笑还没有回话,正使阮英明大声斥责:“哪怕你年年来,吾皇也接待得起!兵来有将挡!有朋自远方来,才是长揖相迎!”
马浦翻译着,一脸一身的正气。
“哇啦哇啦……”走出一个黑脸大汉,飞快的说着话。都知道他说的只会是狂戾的话,但他粗重的眉眼儿,和在这琉璃般明晃的金殿上横然而出的胆色,让皇帝生出欣赏。
皇帝兴致盎然的等着翻译,准备看看这国君脑袋也丢了的使臣们,还能表现出几分他们史上大大有名的桀骜。那一定是有如草原苍鹰的凌厉,也说不好像冰冷尖刺的雪峰。
皇帝对接纳他们更有了期待,因为这些并不是人中的小绵羊,是一群随时扑出的虎和狼。
这好整以暇的悠闲,算在自己的地盘上欺负人吗?应该不是,史上不是还有过苏武牧羊,还有过…。去找找,可以一堆。
马浦带着气愤把话翻过来:“尊贵的大汉皇帝,你们的书上有句话叫今天是今天的事,明天是明天的事情,”
“哦?”皇帝一头雾水的瞄瞄阮英明,听的大臣们也眼前黑不可摸。
小二回话:“应该是此一时彼一时。”
“哈哈,”皇帝失笑:“果然你是个有才,是这句。”
“今天我们打败,我们带着珠宝来见你。明天的事情还不知道!”马浦说完,百官中一片嗡嗡声。
“打败了还这么横?”
“真是大胆妄言!”
皇帝更意味浓厚,想这些人并不是不能教化,而是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是那沙漠里的狂风,草原上的狼群,几不懂什么是服输的滋味。
以皇帝之尊不做对嘴的事儿,只斜挑眉头,对阮英明一个眼色。
小二面无表情:“我们的书上也写着草原上有展翅高飞的雄鹰,它能飞到人所不能去的地方,见到的天地辽阔,远超过人的眼界。难道你说不承认它见到天上的彩云,就能把彩云从雄鹰的眼睛里抹去吗?难道你说这一次不算,就能让雄鹰愿意折回贫瘠的土地上吗?它去到了,就是到了。我朝打赢了,就是赢了!”
有一个官员轻轻碰碰兵部侍郎宋程,一脸疑惑地问道:“莫非我耳朵出了问题?咱们战场上损兵折将的打赢了,怎么还要在嘴上再打一回,这都带着珠宝到京里来赎脑袋赎人的,怎么还这么傲气?”
他问宋程,是宋侍郎是袁训那一批入军中的前太子党,在军中也有战功,回京后才能官到兵部里。
宋程笑得冷淡:“他们素来如此,咱们的书上不是也写过。”
“也是,我看过这样的书。”那官员回上一句,往前一步的身子退回原班,就打算不说时,宋程回过头,眸光对上附近几个都在支耳朵听话的官员道:“这是没有把他们打服气,如果一胜再胜,胜的心服口服,不得不说这些人中也有汉子!”
“汉子?”习惯于在京里咬文嚼字的文官寻思这话是褒还是贬低?汉字里的汉子,就是兀那大汉,一个男人罢了。
宋程一笑,这才注意到站自己旁边的全是京中文官,忙解释道:“就是英雄的意思。”
“哦……”文官们拖长嗓音应着,看得出来他们没打算认这些敢进京在金殿上胡扯的人是英雄。宋侍郎则前后左右看着,这班列不对啊,自己怎么站到这里来了?
往对面一看,宋侍郎差点儿没笑出来。
他的眼睛里是张大学士,也班列不对。簇拥他站的尽是张家的子弟和张家的门生。
宋程一下子想了起来,小袁跟张大学士吵的时候,他是那出去劝架的人,虽然劝的偏。
分开以后,他们匆忙站回,袁训这停了官职的尚书也威风依就,本来是站在侍郎的上首,但现在那位置站的是二位萧驸马,也把自家舅父簇拥起来。
张袁两家都是个随时再吵,家里人随时跟上的好站位,宋侍郎没有地方去,就哪里有空儿到了哪里,也才方便几位京官们问上一回汉子原来是英雄。
京官们收起杂心思,宋侍郎收回对班列的窃笑时,大家继续关注舌头不让人的阮正使和使臣们辩论,宋侍郎寻思的不怀好意,要是小二跟使臣们打起来,这架应该怎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