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一切历历如旧,这一转神,他恍惚又再拨转了一刻光阴,回到了那长长的山门青石阶前。初至纯阳,是时逢值天宝十三年的腊月,此前他正一路纵马走山,未戴斗笠,鬓发间都落满了一片白,终于停驻在这深山中的观宇前,在驿站栓了马徒步而入山门。因是岁末,观宇入口并未设有迎客的弟子,他便敲了敲铜罄,顾自缓步拾阶。
未扫的新雪漫道,到了三清殿,殿后又是一重山阶宛转向高处延伸,空中纷散的雪霰几乎遮蔽了沿山而造的层叠殿宇。穿过密如帘幂、散若絮柳的飞雪,他却很清晰地看见殿后山阶两侧巨大的、未经雕凿的山石之上,有着蓝白道袍的纯阳弟子循着太极广场上的步虚乐声舞剑,起落如白鹤腾舞。剑势破空,青锋澄如秋水,未沾片雪。
而陆浮黎并未避于殿角檐下等待,三清殿前临崖的道场旷无一人,唯有他卓立其中,衣边鬓角一如那舞剑弟子掌中三尺霜刃,自有冲霄剑意相持,浑不沾物。他后来也知晓这不过是坐忘经运转至极处、内息自然护体的结果,当时却不由得被这情状引去了注意,很是惊叹。
而今他再于梦中重临旧地,却分明察觉其中年少时浑然未觉的几分蹊跷——光是访拜道教山门,过而不谒三清,这就已经是十分特异的做派了。
三清殿后是纯阳弟子入门之前洗却俗尘所用的一方寒池,这间殿中还有同心锁之类供香客祈福,香火鼎盛,江湖中声名堂堂的道门剑宗如此之接地气,他一个外人瞧着也觉得很有意思。陆浮黎仿佛有些尴尬,又因为恰巧途径,便略介绍了两句——素日里这小道士其实颇寡言少语,其后数月中他很是奇怪过纯阳宫为何会遣这么个人来接迎客人——陆浮黎望着这寒池,忽然没有首尾地说了一句:“我在此处待了十七载,却未曾想……”他过来一眼,抿住唇不再往下说。
十七载,记得他俩年岁相仿,天宝十三年的时候,统共来算“这辈子”也不过就过活了这么些年而已,他于是接了话问道:“哦……陆道长是自幼便在华岳么。”
陆浮黎挑眉看他,道:“并不,我籍贯江南道。”也不再多说,只颔首略向山石上的舞剑弟子示意,便带路向栈道,往别峰的老君宫而去了。他暗暗撇了撇嘴,只觉这接引弟子做派古怪得很。
到行至栈道之上,终于算是有了避雪之所,他松得一口气,只觉发间融下的雪水都快要结成了冰,好不狼狈。深雪京畿山中的这一番清寒彻骨,很是让在万花谷的四季如春中长大的人吃了一个下马威。
冷不防的,陆浮黎递了柄伞过来,他接过,看对方又很是顺手的帮着掸了掸衣上雪,终于还是道了声谢。陆浮黎轻轻道:“正是要封山的时候,也没甚么人会这时候来观中,这本该是驿中人该备下的活儿。”
檐下垂了晶莹的冰棱,栈道之外是轻薄的云霭,他探手入内,忽而兴起,随手运了百花拂穴手的几式,果然只见指端云雪纷纷避让,浑然不沾,不由心中大乐,口中答道:“一时起意便来了,忘记多做准备,倒是劳烦你们。”
陆浮黎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有所动,垂目道:“并不曾。”
他便笑了下,收回手,顺而整了整衣冠,听得陆浮黎转身之际轻轻一声喟叹:“原是这般,果然。”他微觉诧异地看过去,入目依旧只是纯阳道子惯常冷肃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栈外浮云,并不知是在说与谁听地接着道:“东海蓬莱,碧游一脉道统,竟而在此。”
这话他听得更是不明不白,窥对方神色也不好再问,只得扶了伞一径地闷声跟着他走。
纯阳宫坐落于峰峦之间,第一日陆浮黎引着他直接从夹道过三清殿,因正是日课的时辰,也未曾上太极广场一看,沿着殿后栈道过了峰头,便到了老君宫外遥对落雁峰之处,专供客卿起居的一片院落,安置下来。
镇岳宫太极道场往莲花峰一带,宫中弟子素日起居之所名为天街,其实两者毗邻极近,他与陆浮黎在纯阳宫的那段时日里是几乎每日都要见面的。除却初见那会儿陆浮黎说话听着没头没尾了点儿之外,他其实还是个颇可靠的人,客居之中诸事,翻阅道藏,切磋论剑,乃至素日起居,果然多有劳烦,也渐成好友。甚而兴起之时他们还做过悄悄地占了老君宫的丹炉摆弄些一拍脑袋就起意要炼,根本没甚么用处的奇怪药品这样的顽童行径,也亏得灵虚子素性宽和不与小辈计较。两人一个专于琴道、另一人似是个武痴,都未专精过神农制药之类,然而那时候两人凑做一起凭由灵光任走的而产出的一些小玩意儿,现在回想起来也颇有乐在其中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