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属,其实极少会有梦境。在南海太清处住下的第一夜,少见的,通天从入定中惊起,发现他适才做了一个梦。或者说,原本确是在静坐入定,却在中途,变作了一个久远的梦境。往日之事的种种蛛丝马迹,今时今日再又回想起来,均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个隐秘的猜想。但他茫茫然地,立在自己斩念之时一并立于心上的壁障之旁,如隔水,复又隔着无数个元会、无数的生死别离风流苦楚,想要再看清楚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却终是不能了。
通天睁开眼,下意识地扶了一扶依旧悬于腰间的雪凤笛,推门而出,南海之上有极好的月色,太阴星恍作下弦,在云层之间穿梭,在平静的海面上落下瞬息分合的光与影,又在起伏的波涛之中被打碎了。通天恍然想起了不久前在九阙的时候,那个晚上与日月星辰相去几近,甚至可以看清楚有美丽的月中天僊,正羞怯地窥视着世间种种。
四下里静寂异常,此地本处海上,但在禁制之中,连涛声也几乎传不入耳。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月何曾照古人。
往云烟,鹤衔笛。
……
到得第二日上,通天依旧兴致很好地,打算亲自跑一趟隔海遍生茶树的那座岛,想要亲自挑拣些茶叶回去。待到太清来寻他的时候,人早已去得远了,走的时候并没有触动禁制,是以一开始太清亦并未察觉。通天倒是宽心得很,好像一直卡在境界上无法突破的并不是他一样,见猎心喜地,又去胡闹了。
大约是真在胡闹,前面也说了的,通天并不擅于调制茶叶这活计,摘采择选的时候还好一些,不过循着以前精熟的神农之术,依样施为罢了。至于真的到将其调弄到得能入口的这一段儿过程,在他手下就要坎坷许多了。先前太清送到东昆仑的那一些,大多数都是被通天糟蹋完,而不是喝干净的。
通天并不以为意,回来之后还颇肃然地同太清讲解这样茶和那样茶的区别,手里托着两团物事,逐个细细地解说:譬如这一种,就适宜取山中泉水,用普通的也行,俱都佳美。哦这一种我没弄好,先不算了,便是用了活水也能给沏成了井月茶,实在是暴殄天物。如此云云。
太清坐在对过,居然还颇有耐心地听他分说,通天忽然停了下,转了话头问他道:“对了,长兄——你这边可有暂且搁置不用的丹房?”
太清终于扶住了额头,对他道:“左近竹林的那一间,座于地脉孑余,你要弄便去那一间,也不至于一下子都给烤焦了。”
通天笑吟吟地应是,太清摆了摆手,不想替人操闲心了,想这里虽然以后不太会再用,还是不愿意看到丹房被通天给折腾炸了,便说:“玄都这几日无事,让他跟着看,也免得你以后多麻烦。”
通天咦了一声道:“师侄也对烹茶之道有兴趣吗?”
太清默然无语地挥了挥拂塵,实在不想再看这幼弟在面前装傻充愣当有趣了,道:“他有无兴趣,随你学了才知,现在问我作甚么?”
通天点头似模似样地赞同道:“说得很是。”他又问,“回头这茶能饮了,长兄可要试试?”
而他雪发皓眉的长兄太清,倒也未因通天的话再动分毫神色,淡淡道:“有何不可。”
倒是通天随之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不靠谱的了。他们之间的相处向来也就是如此,玉央被他作弄了,还会就这事来寻他,譬如上次送去小遥峰的井月茶,两边就折腾了好些时日;换做太清,通天做的些什么促刻坏事,他均都一并接了下来,也不作理会处,反倒惹得人讪讪的,不好意思再闹了。
眼下便又是如此,通天自己觉得没意思,换下了刚才故作认真的语气,对太清道:“我想着,往后门下,要加设一个茶之试。自己沏出来的茶,都由自己喝了。”
从前万花谷中有七试,当时的名山大派多有这样的惯例,是以他前往纯阳,看到他们的勤修名目的时候,并不甚惊讶。万花七试为谷中七圣各出一题,是用作弟子勤修之用的,是以无论是随谷中哪位门下的字号,对于琴、棋、书、画、医道、天工、茶道诸般学说,均是有所通晓的。七试之中的前六种,各自对应谷中六圣的名号,最后一样茶之试,却是杏林与芳主门下在一同备下诸般器具在管着的——换句话说也就是,通天会沏茶是没错,别的可就不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