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字着,众字之纲领也,识乎此,则万象在矣。
研墨走笔,一点定了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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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枕臂高卧的黑衣人,自然便是罗睺本人,传言中他与那一气道人,均是第一次量劫之中的翻云覆雨手。龙汉初劫落定,三族各自应劫而去后,他们之间的胜负也未曾分,却突兀消失在了人前,至今也快有一个元会不曾出面了。
但恰其时他也算是个深不可测,高出于当世平均水平之上的人物,是以这么久不露面,大家当时乍一见还算认得出来取混沌葫芦的青衣道人究竟是谁人,太一虽然与他有些旧隙,但也知道实在是打不过,多做纠缠也没什么意思,干脆闭口不谈,实在气不过,也只是托辞先走一步而已。
暗流汹涌,已经能看出些端倪了,也不知道鸿钧现在突兀出现在人前,打的是什么主意。比起畏惧他的境界武力,更让人心照不宣,多加忌惮的,当然就是他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要说赫赫扬扬的三族落败,其中没有鸿钧的手笔,换谁都是不信的——他当初四下奔走得多频密啊,也很有些事是他亲自出手摆平的,就譬如虞渊之乱过后,就是因为一气道人的出现,暗搓搓行谋划之事的帝俊与太一,方不得不东出扶桑别离故地,远走洪荒,说是游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着呢。
通天也不想知道帝俊与太一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左不过就是立族之事,而他们定下的老对手巫族的部落,眼下已然遍及洪荒各处,十二位巫神各据东西南北四方,苦心经营多年,除了实在是不善统御其下的寥寥一两个,或者不爱管事连甩手掌柜活招牌都不肯当自己往山里一钻就靠伤春悲秋吃饭的特例,巫神帝江之外,都已经是很可观的一方势力了,纵连起来看,更是了不得,很是有些盛况空前的样子。他从蓬莱而来,很清楚木巫句芒眼下并没有镇守东海部族,而看女娲璎珞发饰上的片雪,上头的气息新鲜的很,相去实在未远,也就可以知道她确是从北冥匆匆赶来不周山没错,但有一点她没有说,应该是与巫神玄冥结伴而来,到了不周山中方才各自分别的。
巫神齐聚不周,所为何事?总不见得是许久不见,特地呼朋引过来看看父神和自己的出生地的?
仔细想想也就只能让人啧啧一声,难怪鸿钧在三十三天外也坐不太住了,这样的盛况空前,再联想起上次量劫搅得天地之间的惨状,这么一盘算那真是让没见识过的人脸都要绿了,只怕巫族看谁不顺眼打起来的时候,把此间天地都给折腾覆灭了。
——不过我保证,他们上一回打起来的时候,距离此间天地覆灭,也实在不差太多了。毕竟天柱崩断、日月陨落、地势陷落东倾,这些都是发生在巫族与妖族同归于尽的决战之中的事,最后这天地居然还能救得回来,六圣那都是费了老大的力气,也才有了女娲补天一事——哦,这和苗疆五仙教弟子所修习的补天诀,其中的联系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女娲也是凭功德立身,并不曾传道于人,估摸着那弯弯绕绕的,大约能说通的点就是,九黎为上古遗族。
这些后世之事先姑且不论其由来因果,鸿钧此次为何匆匆出面,葫芦藤出世的契机,又为何恰恰挑在巫神齐聚不周的时候,靠猜的也多少能有一二之想,当然靠不靠谱另说。这事儿常人管不了天道却能影响一二,而鸿钧虽然没能赢下罗睺一城,天道补是补不好了,又不是女娲补天,炼石往窟窿里填满就完事,但鸿钧于此却积累了一些丰富的经验之谈,做些手脚容易得很。
单从人数论,龙汉初劫为开天之后的第一次量劫,换句话来说也就是试水的作死前驱,单体实力强悍,开天三兽为天道眷顾,但实在子嗣艰难,族人也紧巴巴的打一个少一个,多数填进去的是依附于三族之下的毛羽鳞甲之族,真正打起来,在场的麒麟、龙和凤凰能有十余之数,已经是一场很了不得的大战了,打完之后战场四下没有千百年那是恢复不过来的。而眼下巫族的架势拉得那叫一个大,如果真有一天打起来了,天崩地裂大家都完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怪他未雨绸缪。
毕竟上一次量劫之中,到了罗睺插手、鸿钧入局的时候,三族已经开打了大小十余场不止了,而现在其族都没有一个影子呢,罗睺已经表示我做了些很有趣的事情你且等着看戏好了,也难怪鸿钧会急。
……
而罗睺笑的那一声,恰恰落在玉央怒训熊孩子弟弟,把通天提走好好教育一番的时候。
他稍微侧过头来,目光还斜落在被鸿钧撤了术法,回复了空无一物的池面,开口不辨喜怒:“他倒是谨慎得很。”
说完又凉凉地转向端坐着的紫衣道人,道:“一气老儿,你还能不能行了?噫,偷看都能被人发现了,和你并称我真是丢不起那个人。”
那紫衣道人,罗睺称作一气老儿的,也就是鸿钧道人,并不理会他的挑拨,只睁开了眼,眸光一如池水无波无澜。他一向是眉目高华不染的模样,悲喜也少,越发像是玉雕的人像,然天工之巧也难尽数描摹。
鸿钧道:“谨慎些好。”
却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在夸玉央所行无差呢,还是在对罗睺所为,作出的警示告诫。罗睺回以一声短促的笑,兴味索然地转回了视线,又悉悉索索地挪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他出现在紫霄宫中的时候,一向是以成年人的模样,无他,就是他内心不愿平白在老对手面前矮上一头输了阵罢了,何况对鸿钧卖萌那也是完全没有一点用的,并不必白费心思还落下笑柄。他的长发散入衣褶之中,起伏宛若涓涓流水,半阖着眼,望向外间,像是在等些什么。
下界前往不周的鸿钧善尸,也该回来了。
善尸恶尸,终究不过由己身斩出,除却一切特殊的情况,有神念牵连的外挂,千里一念都是小意思,鸿钧的善尸完全可以分分钟就回到紫霄宫,不必自己走路。但是他带着个混沌葫芦,又要瞬息穿越九重天外狂暴混沌的边界,跨越三十三重天,来到鸿钧辟定的紫霄宫,就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只能自己老老实实地走。
但这看起来吓人,其实也并花不了多少时间,善尸除却一些特殊的限制之外,比之本尊并不会差上许多,单就赶路这一方面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果然没过多久,那青衣的“一气道人”便从外间一步踏入,他站定之后,先是拂去沾在袖上的一些沸腾的灵息,又小心将之放归到外间的混沌的地水风火之中,抚平了衣物,方才举步向这边走来,等到目光转到池边的罗睺身上的时候,他的脚下微微顿了顿。
罗睺怡然无谓地望回去,附赠一个颇为恶劣的笑:“出去欺负小朋友回来了?”
大抵一般神通者斩出的善尸,都要比本人看起来温柔可爱上不知凡几,譬如元凤就是如此。而这“一气道人”的面容上与鸿钧别无二致,装束上也是玉冠高束,青衣萧疏,却但硬是看起来比当年西荒大泽之时乃至后来许许多多次交锋之中,作同样打扮的真-一气道人顺眼许多,便是没有笑,也有宛如春水之致。与端坐池边的鸿钧道人,对比鲜明惨烈。然而两人虽然看起来有若春与冬,本质却实则相同,所以罗睺看他还是很不顺眼。
“一气道人”没说话,只眨了眨眼。
罗睺扯了扯嘴角,收敛了招惹这位的想法。鸿钧的善尸,日常出行都假借旧日名号“一气”的这位,在性格上却很有些睚眦必报,罗睺撩了鸿钧,就像是往无底的古井里丢了块石子,一点涟漪不起,对方只当没看见;而若是专程去撩这位一气道人,又或者是哪一句针对鸿钧的话让一气听到了,他又自动给对号入座了,那他就做得出温温地笑着把紫霄宫门一关,让罗睺直接流落地水风火之中好好“冷静”一下的事儿来,当然鸿钧一向是不阻止的。他或者是乐见其成,又或者一气的举动本就是出自鸿钧的本愿,是谁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于善尸与本尊之间关系的课题,罗睺自己走的不是这条路,他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的情况,究竟一气是不是可以认作是不用对自己的行为加以天道因果的框条拘束,从而比较随心所欲的鸿钧?自己没试着斩一个出来玩儿过,咨询同走此道的通天,他也表示自己属于*型,问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等你那朵白莲花化身修习到了准圣境自己切一下试试呢?
于是一坐一卧一立,紫霄宫中这“三人”之间的气氛微妙的不得了,躲在柱后的童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悄悄地扯了路过的小伙伴一下,免得出去触了什么霉头。毕竟这位罗睺老爷可是紫霄宫中的恶客,但他的做派又一点都不以客人自居,使唤起紫霄宫的童子来比正经辟定此间地界的主人鸿钧还要顺手。
罗睺老爷平日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去处,日常都是待在紫霄宫里,专心致志地讨人烦憎,但这也只针对此间主人鸿钧一人。要算起来,其实紫霄宫的童子们私下里都把他当二老爷捧着供着远着,俗称没事别讨嫌,倒都是没有什么恶感的。无他,这些童子都是鸿钧在混沌之中辟开天地之后新被鸿钧点化出来的,各个懵懵懂懂,对这两个人在下界的往事没有什么概念,既不太清楚他俩有什么丰功伟绩,也不甚了解彼此之间又有什么新仇旧怨了。
躲在柱后的童子小心翼翼地用神念传话道:“我看老爷今天心情还好,可是罗睺老爷不太高兴的样子,瑶池你待会儿出去后院浇水的时候,绕着点走。”
被他拉住的另一个小童子也悄悄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很是慎重地点了点头,一脸的如临大敌,自家老爷常年一张无悲无喜清冷高华换句话来说,那就是没什么表情的脸,赏心悦目也没用,童子平日里又不见得盯着他看,要琢磨鸿钧的心思都得费老大的力气。至于另一个恶客罗睺,那就更是喜怒不定的蛇精病了,不过好在他面上尚有七情,虽然容易感染人亦不好多看,总的来说比鸿钧好揣摩多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现在不高兴。而鸿钧今天心情比较好这件事,被拉住的那名唤瑶池的小童子自忖是怎么都看不出的,是以也很是佩服提醒她的人这方面的厉害眼光,同时还感激他的提点,也悄悄地以神念传音道:“我晓得了。”
却不管下边的小童子之间是如何揣测的,那边该干嘛还是干嘛的。
那“一气道人”与紫衣的鸿钧之间并没有进行什么交流,他偏过头,对着罗睺微微地摇了摇头,那脸上温和的笑意也收。接着又继续往前走了,在这几步路中间,他的身影渐消渐淡,最终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鸿鹄顶上倏忽一现的三花五气之中了。
涌动的薄雾缓缓止歇,菡萏与莲叶,也都回到了原位,归于凝滞不动。这时候才发现罗睺的身形着墨时浓时淡,也没有影子,原来出现在莲池边上的,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他在昆仑山巅也惯常用的伎俩,借助雾气凝结身形,现身吓人。他在紫霄宫中作威作福,当然也谨防会被鸿钧下黑手,是以本体当然是匿身于自己辟定的一方空间之中,只同样分出神念,也不嫌远,过来这边各种捣乱。也不知道神念数分,多线作战这样久了,到最后罗睺会不会得了精分的毛病,要真是到了那时候他也就没立场嘲笑鸿钧了。
只听罗睺懒洋洋地开口道:“比刚才顺眼多了,斩什么三尸呢,弄得人不像人。”
鸿钧睁开了眼,对此不置可否。
他探手入袖中,取了了一个黑色的葫芦出来。赫然正是被“一气”从不周山葫芦藤上带回到这里的混沌葫芦,鸿钧拿它在手中,也不顾忌旁边那人会不会看得眼热,细细地摩挲端详了片刻。
“再看也与你无缘。”
“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