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何桂花从麻脸女人家出来,顺着街筒子往东走。整个村子座落在两山之间,随山就向。中间一条走得了一辆大车的街道。两边栉次鳞比地挤满寒酸萧索的院落,不仔细分辨,就像是一堆堆石头瓦块的堆积。房子大都低矮老旧,伤痕累累。人字形屋顶,密密麻麻地瓦着大小不一的褐色石板。外墙皮大片大片的剥落,里面的黄泥巴、石块呲牙裂嘴地痛苦地裸露着;临街的房门口对着门口,窗户对着窗户,当然并不是十分工整。有点像上海的弄堂。
回家吧!她心想。对她来说,家是什么?就是那三间房子和那个院子。还有自己。脚上像是绑了沙袋,步子格外沉重。她脑子里过筛子似的又在过虑过继这件事情。怎么想,大伯子就是要操控自己,算计自己的房产。她的脸像罩上一层褐色的霾,难看得很。没走多远,来到刘家千年的老槐树底下;眼前血淋淋的一幕让她不由得收住了脚步。
你这是在干什么?!她十分的惊讶。
刘家门口东侧,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面对着大墙似的老槐树,身边围观着四五个孩子,眼神惊呆得人都变傻了。这棵比铁路桥墩还要粗的老槐树,树身不高,且空成洞,没有了华盖般的树冠,伸胳膊踢腿似的乱插上去许多干巴巴黑黝黝的树杈,光秃秃的树杈刚好高过破损的屋脊,那上面铁铸般的伏着几十只老鸦。在靠门口这一边的一个女人血渍渍的两只手在树身前捉弄着,一只手上捏着一把长柄修脚刀,一只手揑着一只毛梢焦黄的老鼠,靠在槐树身上剥着它的皮。
那个女人旁边的女人,一会儿呲牙,一会儿咧嘴,扭曲的脸上写满难以忍受的痛苦,像有钢针在扎她的心,不时呈现恶心之状。何桂花近前,仔细一看,顿时胸中一阵剜心般的巨痛。她赶忙扭过脸去,不忍心再看下去这惨烈的一幕。
尺把长的老鼠被细铁丝穿了鼻孔,吊在老槐树干上的一根铁钉上。四只小爪儿被四个图钉钉着。手持修脚刀的女人回过脸看何桂花一眼,一边剥着老鼠的皮,一边操着河北省的口音说,老耗子多肥,耗子肉可香哩!比猪肉还香!。她吐字不清楚,嘴里溢满口水,快要滴下来了。。
何桂花只觉得心里一阵大浪翻滚,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巴赶忙朝前走几步。嗓子眼下面酸辣辣的显些要喷射出来。她心想,耗子肉也是能够吃的么?耗子是四害,耗子身上有细菌能够让人生病,怎么可以吃耗子?可是她又一想,几个月都见不到一点晕星,耗子这么肥,怎么不可以吃一吃?解馋就好。想着想着,她苦笑一下,人没有粮食吃,你说这耗子怎么还这么肥?耗子哪里来的吃的呢?真是怪事。
诗经上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今日却是,不食汝肉,孰知吾苦!
大街上清冷清冷的,寒气扎脸。透人心骨。腊月已深,却还没有一点年味,听不到爆竹,闻不肉香,连行人也很少。何桂花边走边胡思乱想。由吃老鼠想到杨结实结婚,由杨结实结婚想到赵大新给自己过继。然后想到自己。她喜欢想点事,排除寂寞,不想点事儿,心里觉得空空荡荡的,犹如这没有行人的街,有一种魂不附体的感觉。听到的见到的她都要去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长期的孤独和寂寞,让她的心态变得淡然。她很少对人诉说什么或者评价什么。一天从早到晚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冷峻的样子。在她周围的人看来,都说她心很重,是一个心里装得住事的人。她为什么会是这样,有点让人琢磨不透。
不知不觉来到大队部大门口,看见大门口西侧的院墙前站着几个人,有人在往墙上张贴着大张大张的粉色纸。粉色纸上黑刷刷地用写满了毛笔小楷体字。这是在张贴年终社员工分榜。榜前,三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在看榜,都像心里装喜事似的。何桂花知道这是在张榜公布社员本年度挣的工分。分儿分儿,社员的命根儿,社员分粮食分钱的依据。快过年了,生产队要搞年终结算。哪家哪户都盼望着从生产队里结算出点钱来,好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她也凑上前看。知道那上面也有她的名字。她也有工分。因为她是烈属,虽然一天工都不用去出,生产队每年都要给她记一个头等妇女劳动力的工分。
张贴工分榜的是两个青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青年是赵大新,就是要给她过继的那个赵大新,生产队的出纳员。女青年叫魏淑贞,生产队的会计。在他们身后看工分榜的是几个没有出工的男女社员。
一个女社员问,赵大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就是全勤你也该是三千六百五十分,你怎么弄出个四千多分来呢?
一旁的魏淑贞接过那女子的话茬儿解释说,大队有规定,财会人员允许有加工。他可不就得有四千多分。
这个女社员扭脸又问魏淑贞,这么说,你一年也要挣三四千个工分啦?
魏淑贞笑答,那可不是!
女社员神情颇为无奈,工分都让你们会计出纳给挣了去,结算的时候,你们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拿钱,我们连个屁都摸不着。显然她家是个超支户。
赵大新回过脸,挖苦那女社员,摸得着的你不摸,为什么非要摸那摸不着的。赵大新一侧身看见了何桂花,便急忙转回身去,顿时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另外几个社员在呵呵呵地笑。
那个女社员也发现了何桂花,便主动与何桂花搭话儿,婶子,也瞧瞧您的工分。
何桂花神情淡淡,不用瞧我知道我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