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姑姑的婚礼上。套房的大梳妆镜前,只有一个小姑娘挺直了肩背站着,用手掌一遍一遍拍脸,轻声说:“给你一个小巴掌,再给你一个小巴掌,要笑,要开心,要笑,不许沉着脸,辛海宁今天你一定要笑,要开心,要挺直腰杆笑。不要让人笑话,不许让人笑话。听见没?”
后来做了同桌,她也会对着镜子说:“你看你都长成这样儿了,还不用功点?你到底想怎样呢?”
辛海宁对他,仿佛是一个咒语。小时候爸爸对他说:你姑姑是一个任性的人,她这么做,伤害了两个家庭,特别是解语,还有,另一个小女孩。家谦,你不仅要做好解语的哥哥,你更要做好那个小女孩的哥哥。
那是一个和解语完全不同的女孩子,黑、瘦、普通,但是抱着膝缩着身子,眼睛里有警惕的光芒,很凶,而且那种光芒只对着他。是的,只对着他。
她看到她爸爸时,总是欢天喜地笑嘻嘻,有点笨拙地凑着趣儿。见到他姑姑,会得乖巧地叫阿姨,然后微笑着听话,要说什么时,总是小心翼翼,却装得大大咧咧。
他知道姑姑不喜欢她。因为姑姑自己的女儿不在身边,她想念解语,却因为自己的放弃而只能在寒暑假见到女儿,所以她不快乐。还有,姑姑认为辛海宁太会装乖巧。
他是姑姑带大的,他很爱姑姑,可是,他看到辛海宁,那种心酸和怜惜止也止不住。他那么小也明白,辛海宁怎么做都是错,乖巧是错,不乖巧更错,一切只是因为,姑姑无法喜欢她。而辛海宁对姑姑呢?他要到长大后才知道,她的不原谅。
他见过辛海宁恐惧的样子,她好似很怕她爸爸生气。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他说:姑姑,辛海宁挺可怜的。姑姑淡淡地说:她随时可以见到父母,你姑父不知多爱她,可是解语呢?他给父亲写信,幼稚的笔触里是关于对辛海宁的怜惜和对姑姑的不满。姑姑被父亲责备,她并不生他的气,只是有一天她对他说:家谦,姑姑只是一个女人,我的爱有限,给了解语、你姑父还有你,我分不出其它的给别人了。
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来,只能尽自己力量对辛海宁好。
可是辛海宁对着他,总是张牙舞爪。她嘲笑他,讥讽他,说话带着小女孩儿的刻薄尖酸,他每次都对自己说忍住忍住,可是他也只是一个小男孩儿,有时实在是忍不住的气得发抖。后来他发现自己气得发抖被她看到,她会越发开心,就努力地克制自己,装作冷淡的样子。
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嘲弄,那仿佛是她玩之不倦的一个游戏,刺激他嘲笑他捉弄他,屡败屡战,总不肯好好地和他相处。好象他们在一起的使命就是这个。
哦不,大多数时候她会忘了她的使命,和他说笑玩闹,那个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她实在是一个开朗随意的女孩子,看着她放声大笑,眉眼灵动,他会从心底里觉得快乐,全身都是暖融融的。
事实上,她的嘲笑捉弄,对他来说,不外乎是另一种游戏,另一种斗智斗勇的游戏,而且,总是他赢。虽然过程会让他不适,可是看到她输了之后气鼓鼓的样子,他总会在心里温柔地偷笑。
是的,她让他笑。越到长大,她的刻薄越少,搞怪越多,一言一笑都能让他从心底里开心。
直到他上了大学。
他送她玫瑰花,他也知道她不会明白,可是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浑不在意地说:“骆家谦你神经病啊,玫瑰花到处乱送人,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我还以为是愚人节呢。”嘲弄的、果断的,如果是现在的他,就会接着说:我知道,我就是那个意思。可是那会儿他没有这么说,他只是沉默地挂了电话。
他的心意终于教姑姑看出来,姑姑沉思了很久,对他说:你能确定你这一辈子都爱她一个人?永远不移情别恋?
他想说他确定。可是姑姑悲哀地看着他:“家谦,你才二十岁,你即将去国攻读,你还会工作,遇到的见到的,将是你完全没有见过的世界和人。家谦,你现在没有资格确定,等几年后,你再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那时候你能确定,你再说不迟。”
她看着他:“请原谅姑姑的自私,我付出太大代价付出太大努力才得到现在的生活,和所爱的人一起生活,如果你最终负了辛海宁,我和你姑丈将再也不能幸福。”
他知道这个事实。海宁的内心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姑姑,是姑姑一意孤行,才令海宁家庭破裂,令海宁母亲拆散别人家庭,令海宁终此一生自觉愧对他人。如果他不能专一对海宁,如果他和海宁在一起有什么变故,海宁父亲将失去这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