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别院之中,孙婉容已立于窗几之前良久,她不开口,随行的侍婢不敢近身,只将茶水备着。守职的小婢唤做沉颐,面容稚嫩,体态窈窕,是孙夫人挑选过来侍奉小姐的。已经来这别院已有数载。外间的人都说小姐柔弱,自小便有喘疾,汤药终年未间断,确实一位名副其实的病秧子。然而沉颐却不敢这样想。初入梅园别庄之时,沉颐不过八九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得见孙婉容郡主,端庄贤淑,声色婉转,待人温柔,虽弱质纤纤,却亦有千金之态。言及为人起名,小姐只说,入别院的人只需要带着耳朵,好好听,沉下头颅,仔细办事,必可长久。因而取名也以沉论。而后几年,随沉颐一同进来的姐妹们都因犯错被罚出去,沉颐却是个榆木脑袋,想不明白,便不想,一心一意按着小姐的喜好服侍。小姐是极其温柔的,说话时总是轻言细语,眉目和善。即便是孙夫人撒泼,冲到梅园别庄见孙将军,小姐也是极其恭顺有礼。弄得乳母玉嬷嬷总是叹息小姐柔顺太过。沉颐却不这么觉得,若是小姐真无威信,为何夫人闹归闹,却没讨得一点好处,还白白地碰了一鼻子的灰,连小少年都十分喜欢小姐,恨不得日日住别院,同小姐一道。小姐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些沉颐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只能一个人站在窗口,独自发呆。年幼的时候,小姐是思念亡母,总是不言不语,年长之后,沉颐却再也无法得知。只知道小姐忧心,自己也不好过。只盼着卫家小姐能够时时过来,或者小姐还能到卫府,听老先生授课。沉颐想着,只觉得冷风吹得刺骨些,小姐站在窗前,风岂不是更大。玉嬷嬷不在,沉颐怎么能让小姐吹冷风。取了一条厚披风,搭在小姐的肩头。本想说着四月的风是夹着飞雪的,冰凉得很,站在窗前容易受寒。却见小姐眼神空洞,似乎并未察觉,便将心思按下,不扰她清净。
“沉颐,你可知道李宣盛是何样的人?”
沉颐心道,小姐原来是在忧心郎君,这都是将军定下的,怎么改得了,道:“沉颐不知。想必也是个伟岸的君子吧!”
“沉颐可有喜欢的男子?”
沉颐小脸微微泛红:“沉颐自小是跟着小姐的,心中所思所念都在小姐身上,不知小姐口中的喜欢。”
“你可相信世上真有人愿意用天下换一个喜欢的人?”
这个问题把沉颐问得呆滞,她小小侍女,眼中就只有梅园别庄这么大的地方,又怎么知道天下有多大,而喜欢又是何样的东西,为何要换。
“沉颐听不懂。”
孙婉容沉默不语。这些年她听卫公讲学,将世间纷纷乱象皆囊括分析,唯独不讲这情爱二字,骤然听李翰说他的心爱之人,也不过玉环飞燕这些红颜祸水,不过是些糟粕,去掉即可。因而孙婉容于此道看得极淡。女儿终究都是要嫁人的,何人不是一场婚姻?她是孙家的女儿,受着江南的供养,婚姻大事本来就不是能够随心所欲,追求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因而劝诫父亲,要以此为考量,为孙家择一名当世名将。将其中利害关系剖析讲解,入木三分,孙将军竟没想到女儿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因而得知李师车派人下定,早早地便让父亲遁去,不至于卷进这乱局之中。孙母虽乐见婉容早日嫁出,却不喜对方是先夫人母族旧友,如此孙婉容岂不是要寻得一门好归宿了?虽不知将军心中如何猜想,他既然不愿见人,孙夫人也就有了拒客之理。寰宇之内,竟然没有一人能有如同韩金世一般的实力,能够号令群雄,为众人楷模。可韩金世却不能是婉容的良配,她若入江北必定成为一枚质子,反而受控。若是嫁给李宣盛,不过是两家交好的纽带,虽不吃亏,但今后也不过是孙夫人之流,只能为一方寸土而斤斤计较。王赵之中并无一人能够委以重任。况且江南已历经数代,权威早已下方,各个家族绵延做大,如今听孙将军的号令,也不过是因兵权在孙氏之手。而江南各处的买卖,除盐米,皆在商贾之手,如此能做长久之计否?孙婉容心中清明,知道明拖着婚事不定,并非上上之策。卫老让宣宣邀她去望鹤楼,方才得知李翰此人。其父早逝,然军中素有威名,其叔有子,他定不能承袭帅位,而初出茅庐之时,就有夺青羊关,败韩金世取越阳城,战羌笛的功勋,赢得天下豪杰的赞许。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人能比他更加合适?而这次又恰好是李翰为其兄求亲,这难道不是天赐良缘?
婉容已经捧着天下到他的面前,李翰却说婉容就算懂天下,也不懂他,更不懂韩金世。他说婉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婉容不过笑笑,乱世之中,哪里来的安稳,乱世不定,哪里来的幸福。而婉容的幸福,就是江南的安定,天下的统一,若是有生之年能亲自参与其中,莫不比虚妄的爱情更令人着迷。或许真如宣宣所言,她活的太真的,以至于不晓情窦。而这情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比得上父亲的基业,母亲的早亡,幼弟的传承?李翰是不是太傻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能与天下比肩的存在。还是太过年轻罢了!
沉颐见小姐不答话,像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可小姐是个从不会生气发火的人,喜怒之色,不流于表面,她只好装作不知。
良久,有个小婢招手叫沉颐,说了一通话。
沉颐轻轻走到孙婉容之前,道:“老太太想念小姐了,请小姐去说说话。”
孙婉柔收回思绪,整理仪表,施施然如释重负。既然不明白,何必去想,多思多虑,本就不好
……
李翰兴冲冲地跑去见林一亭,不需数日,他就能到共筹会之中,为她拿灵丹妙药,到时候这个小姑娘又能活波乱跳地和他斗嘴,即便是天大的烦恼,尽可抛诸脑后。这些日子,也是遇见了些莫名其妙的人,说什么拿天下来谋划。天下可是一人能说了算的。他本可以在军中建立威信,叔父却急忙将他派到了江南来,不就是想为兄长留一点余地,好让他拾得军心。叔父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李翰不质疑,也不难过,若真是他能拿的,谁能抢得走。只要林一亭还在,便觉得一切皆有希望。
刚进屋,以为能看见一脸睡容的小姑娘,没想到却是坐着的。李翰诧异,出门之时,她也不过沉睡,如今怎么反有好转。李翰正愕然,不知所措,生怕她不过是回光返照,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林一亭却道:“你怎么进屋也不敲门的?若非登徒子,怎么不知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