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里已经没有爱,每一个人心里都装着小小的另一个人,他那小小的人儿却已经顽强地把他撕得粉碎。
他说,不管你做什么,都要从一而终。
他一辈子只爱母亲一人,他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他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儿子。在他的生命中,竟然难以寻找一处瑕疵,连母亲想发发脾气的时候,竟然找不到斥骂他的理由。
他就是这么看着母亲想发脾气却无可奈何的样子在旁边呵呵地笑,然后揽过儿子的小脑袋,天明,你要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从一而终,至少你老婆没办法和你打打闹闹。
莽莽的林海中,有这么一个完全被世界忽略的地方,在小兴安岭最高处的山顶。小小的乳白色圆形外墙,赤红色菱形瓦房顶的雷达监测站就坐落在这里,他从十八岁那年被派到这里工作。
至今已经十年,等石天明再过了二十年回来这里,他依旧在这里,只是母亲已经没有了,是半夜里发烧,却赶上大雪封山不能及时送到医院,结果第二天就转成了肺痨,过不了几天,人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石天明接到母亲病故的电话,是父亲托一个附近的猎人去镇上打的电话,当时石天明正在医院里陪着素颜。
他赶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父亲正坐在母亲的床前,托着腮帮注视着母亲逐渐惨白的容颜,他的手始终握着母亲的手,他一句话也不说,连石天明风尘仆仆赶了几千里路回家也当作没有看见。
石天明搬了一个凳子,和他并肩坐在母亲的床前,把自己的手覆盖在那双紧握的手上。
外面狂风渐止,石天明来时的脚印被大雪很快地覆盖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他的一生都是在这里,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这座大山。他曾劝说石天明毕业后也回来工作,继承父志,在这个圆形的监测站上度过余生。石天明当时并没有答应,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有素颜。
外面的雪更加的大,看样子上山的路又要被封住了,母亲的遗体暂时不能火化。要想下山可能就得过上几天等大雪融化出山路。
母亲的遗体被搁置在床上,他就一直坐在床前看守着,他不愿意把母亲搬到外面的房间里,外面冷没有屋里的热炕,他怕母亲冻着,继续在把炕烧热,然后继续坐在床前。
石天明记得,父亲在床前一直坐了七天,每天都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而母亲的身子竟然也一直保持着温暖。
那天,白雪融化终于露出了褐色的山路。他给母亲穿上了火红的嫁衣。他说,你母亲临走的时候说的,火化的时候要穿上当初的嫁衣,这样她就可以早早地在路上等他,她下辈子还是要嫁给他的。
石天明把旧木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上面漆着的红颜色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黄铜合页上泛着斑斑的铜绿,他从腰里的钥匙串里找出一把最小的递给石天明,那串钥匙一直挂在他的腰里,有这个监测站大门小门,以及雷达室、仪器室的所有钥匙,让石天明没有想到的是放母亲嫁衣箱子的钥匙竟然也是在一起的。
他打开箱子,捧出那件嫁衣,嫁衣依旧鲜艳夺目,火红火红的如冬日里燃烧的炭火。
嫁衣是正宗的杭州丝绸,上面的刺绣也是正宗的苏州刺绣,在领头以及袖口缠绕着精美的如意花纹,在胸前则是一只栖息在梧桐枝干上的高贵典雅的凤凰。凤凰的羽毛、脚趾、头颈、花翎甚至眼神都精致入微,活灵活现地展翅欲飞。
他把嫁衣捧到母亲的面前说,你看,你一辈子就这么一件好衣服。
嫁衣是当年父亲的朋友给送来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收到的唯一一件贺礼就是这件上乘的嫁衣。
石天明记得,母亲一辈子确实没有穿过好衣服,都是自己从镇上截几尺布来,自己缝制。但是母亲针线好,做的衣服比买的名牌还要耐穿,真正的价廉物美,可是母亲以后再也不会给父亲和自己缝制衣服了。
石天明背过身子,走出监测站,看着外面的茫茫雪海,心里似乎堵着一块石头,他到今天竟然一直没有哭出来。
他应该哭出来的啊,母亲走了,他怎么也得哭一声,可是就是哭不出来。
父亲在屋里给母亲穿上嫁衣,把母亲背了起来,就像当初娶母亲进门一样。
他跟在父亲背后,一手托着母亲。他跟在父亲的身后,就像几岁的小孩子。
走了四五个小时快要到镇上的时候,父亲已经大汗淋漓,石天明帮父亲拿着脱下来的棉袄,问了父亲一句:要不我背一会。
父亲嘿嘿一笑:这可是我老婆,能让你背?
石天明这才哭出来,哇哇地哭,哭声响彻在莽莽林海与望不尽的雪原上。
有栖息的鸟被哭声吓得扑棱地飞起来,父亲回过头,拍拍石天明的肩膀:儿子,你哭啥,我都不哭。走吧,这就到镇上咯。
他果真不让儿子背,一个人坚持背到了镇上,找了一辆老猎人的三轮车,让石天明开着,自己抱着母亲又上了车,这次是搂着,他轻轻地搂着她,生怕她被惊醒似的。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多岁,体力绝对不如从前了,石天明在轰隆的机器声中听见父亲在身后的大口喘息声,泪又哗哗地落了下来。
他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不让别人碰一下自己心爱的玩具。
到了县城的殡仪馆,在把母亲放进火葬箱的时候,父亲还是乐呵呵的,把母亲放上去,看着箱子逐渐被推了进去。他对石天明说:我给你说呀,儿子,当年你母亲逃婚逃到雷达站的门口,被大雪差点冻了过去,等她醒过来一看,竟然被一个邋遢小伙子救了,她说,遇见我还不如嫁给她的那个倒霉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