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咏开始讲述的时候,作为穿越者的姚欢,暗自庆幸,还好贺咏所提的,她以前在史料里看过,不至于听得云里雾里。
贺咏讲的,乃大宋边军的“回易”与“放贷”问题。
大宋王朝自建立起,就边患不断,都城又定在只有黄河意思意思挡一下的平原上,因而,帝国绵长的北方与西北边境,需要豢养大量的军队驻防。
养兵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为了缓解军费问题,朝廷允许各路的帅臣和武将,用朝廷拨给的本钱,或者用本路本军的“公使钱”,来经商,获取利润,充作本地军费。
这便是边军中常见并且合法的“回易”行为,说白了就是军队自己做生意,部分地养活自己。
从真宗朝到神宗朝,回易的货物,从木材、粮谷、绢帛、麻布、人口这些普通项目,一直到茶叶、盐、酒等国家禁榷的项目,都进行得如火如荼。
由于“回易”事务的控制者,就是当地路帅级别的文臣,以及听命于他们的武将,因而,“回易”实际会走上什么方向,与主管官员的个人操守有直接关系。
如果路帅是范仲淹、滕宗谅这样的良臣,问题不大,然而元丰末年,统领环庆回易的,却是邓绾。
邓绾被外放时,知的是永兴军,环、庆等州皆在其治下。邓绾此人极善钻营,又与蔡京一样不惧走险棋,因而没多久,在京城蔡家的遥遥相助下,邓绾就与庶出的儿子邓洵谦一起,把持了环庆等地的回易渠道。
军将兵卒的职责,就是战时攻伐与防御,平时屯田自给,即使参与回易,员额也应严控。
然而邓蔡两家贪得无厌,源源不断地抽调兵丁,长途贩运、倒卖盐引、开坊酿酒、挖山修路。
“这里头回易所得的大部分,应是都被他们两家中饱私囊了吧?否则,不会这般起劲。”姚欢问贺咏。
贺咏恨道:“不仅如此,他们的心比贪腐回易之利,还要黑。他们在军中放高利贷。”
按照贺咏的说法,邓蔡两家,从州城到乡村,都开设了许多赌场、妓寮、酒肆,又在军中培养亲信,诱使大量中低级军官和底层士卒,去赌、去嫖,去酒坊酗酒成性。
沉溺于这些事,花费自然就像无底洞。
而邓蔡两家又熟悉朝廷转运司对于边军的供饷节奏,更清楚军人们何时最是捉襟见肘,半逼半哄地让他们借下高利贷。
一旦入了高利贷的坑,卖田卖地卖屋,卖儿卖女卖妻,就接踵而至。
贺咏看了一眼邵清,向姚欢道:“如邵兄在庆州所见,我从你家地下挖出来的凭证中,有一些就是典妻状。还不了贷的军士们,只得将他们的妻子,典给邓洵谦手下亲吏所经营的妓寮。”
姚欢讷言。
真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在千年后的那个世界里,多少陷入网贷泥淖的人,或许最初也都是从想赌一次球、想打赏一个主播、想买一个限量版的包开始的,然后很快,他们就被雪球般滚起来的利息所裹挟,被极端侮辱人格的催收所逼迫,再也无法回到曾经有阳光、有尊严的日子里去。
而这种颓丧沉沦、自觉羞辱的精神痛苦,比最艰苦的行军、最残酷的交战,还要催折军人的意志。
屋中片刻的静默后,邵清开口道:“难怪,我此番在庆州,偶尔听到一些老卒抱怨,章经略领环庆后十分苛严,大耳窿和羊羔利,都不太好借。想来是章经略察觉了军纪废弛的根由。”
贺咏闻言,面上又多了一层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