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沟里太黑,看不清前面的路。既是最后一次攻击为什么不可以从容一些?比方说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训导官让我们进攻,并没说不准我们睡一会儿……渴睡。应当让大家吃点什么。早上司务长在山涧没让全连吃饭……或许谁的挎包里还有干粮,水壶里还有水不?他惟一的渴望就是睡。
“弟兄们,咱们睡一会儿。”他转过身,对随他停下的战士们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平静的。
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却相继坐下去。商玉均先在身旁摸索到了沟崖,然后半坐半靠地躺下,后脑勺枕在一截裸露的、拇指粗细的、硬硬的树根上。他觉得不舒服,却也不想再移开。
他闭上了眼睛……他竟然睡着了,如同在回归故土的旅途中一样坦然地睡着了,并没有费去很多时间。后脑勺那儿一直有什么东西妨碍他进入梦乡,可他执意要睡过去,沉沉地睡过去,这种让他兴奋的刺激反而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睡过去了,一部分脑细胞仍是清醒的,它们在保卫他的睡眠,抵御脑后那个讨厌的兴奋源对于沉沉入睡的他的灵魂与躯体的干扰。
躺下之后,他仍能看到远方山脊线上那一汪纯净的墨蓝的夜空山风还在吹拂。清凉的山风躺下了马上能听到夜暗中大地的沉重呼吸、风中草木的绵绵絮语、地虫子远远近近的嘶鸣。潮汐一样起落的林涛声也从峡谷间传来,悄然人梦。然后他听到了山泉的滴漏,叮叮咚咚。它们使人想起黄河、长江和大海城市。
故乡。母亲。
只是没有星星。
没有星星的夜空是不完美的夜空。没有灿烂的星光的夜晚是令人遗憾的夜晚。
他明白身下这条裂沟是怎么回事了。它们向上经第二、第三道堑壕一直通向高地主峰,向下经高地西北侧山脚下的冲沟通大鼻子峰大山腿。它是634高地之苏军与希连山之苏军保持联系的惟一通道。苏军的指挥官事情办得够绝的。他把634高地变成了自己士兵的墓地,只留下一条很容易为攻击者控制的通路。山头上的苏军只有死守到底。
早上在山涧见到的那个小俘虏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愿当兵却当了兵又做了俘虏。怎么不见连长上山来命令我们继续进攻?牺牲的是训导官,连长恐怕也牺牲了。吕立伟牺牲了,龚文选,黎岳也牺牲了。曲宝祥也牺牲了。还有许多人牺牲了1排长2排长副连长炊事班长还有3排长……商玉均、张忠明、张忠亮、乌兰特、张伟还有炊事兵于长贵……不,我们还没有牺牲,很快就要牺牲了。
整整一个连队。
苏军也是一个连队,或者说两个连队为了一座我方地图编号为634的高地,苏军投入的兵力还要多。他们还从希连山派来了援兵。后脑勺那儿有什么东西老在硌疼他,想弄醒他,他要换一个姿势……山风。
清凉的山风还在吹拂,将昏暗混沌的夜气吹去。他看不到远方的一道山脊线。
他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悲哀,只要沉沉睡去。
应该有一种解释,不论是小俘虏的哭泣还是他梦中的一点悲哀,都是没有力量的,不真实的。一个人的悲哀是不真实的和没有力量的。所有人的巨大牺牲和悲哀背后隐藏的是两个民族对土地和生存本身的执著的热情与渴望。所有的民族都诅咒战争却又不得不投入战争。人们一代代地歌颂那些战争中的英雄,表明每一个民族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存都是艰难而英勇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你不是你自己,你是古往今来中[***]人庞大阵列中的一员,在这个伟大民族的歌谣里,永远有你伟岸的身影。你的死就是你的生,你的一瞬就是你的永恒!你要珍惜军人这个名字!
醒了吗?
……商玉均是醒了。惊动他的不是脑后一直持续着的刺痛的感觉,而是几声来自主峰上的叫喊。他在梦中听得并不真切,醒来后世界却又陷入了一片沉寂。整个634高地上方,已浮动起了淡漠漠的月色。商玉均心中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
腕上的表针不走了。它们固执地停在1945年3月16曰午夜24时附近。
“弟兄们,快起来!出发——!”他冷不丁一下跃起,对裂沟内其他五个人喊。
很快大家都站立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睡着了。
“前进!”他对自己的小队伍喊。
他们走到了裂沟尽头,从那儿向东拐进第二道堑壕。然后又从第二道堑壕向上拐进通第三道堑壕的交通壕。
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从第三道堑壕传来,侧耳听时又消失了;忽然又响起来,变成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商玉均抬起头,注意到几个人影子般地顺交通壕而下,与他们擦肩而过,三闪两跳就进了第二道堑壕,消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高地西北侧的雨裂沟里。商玉均怔了怔,他疑心这是天黑后全排进攻后滞留在高地上方的战士,现在被山上山下的寂静壮了胆,鼓起勇气溜下山去了。他本想喊住他们一起去进攻,忽然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这次攻击有他们6个人就够了!
让他们活下去吧。活下去他们可以再向主峰发起一次新的攻击。
6个人继续朝前走。
沿交通壕进了第三道堑壕。又沿第三道堑壕向南,在主峰下平台上找到了一条半隐在草丛中的、可以一直向主峰攀登的雨裂沟。
走进第三道堑壕时主峰上的苏军没有开枪。踏上这道裂沟时,苏军仍旧沉默着。
商玉均停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看身后的战友。战士们也抬起头来看他。
谁也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