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义隐在树丛下,从叶隙间忽地瞧见杨凌现身,手指下意识地便摸向腰间的飞刀。杨凌的侍卫和一些中低级陪同官员全部留在斗姥宫禁区之外,钦差一进入后苑,其防务就交由蜀王的侍卫接手了。
这时杨凌向前行去,立即有十多名披甲武士前呼后拥紧紧相随,人头攒动,将他夹持在中间。而且李大义藏身之处距离杨凌约有二十丈,真想刺杀他必须得闪身冲出去,接近七八丈以内,百发百中的飞刀才有效果。这一犹豫,杨凌已经去远了,李大义轻叹一声,重又隐遁下去。
杨凌带着人冲到皇极殿后面,只见一队刀出鞘、箭上弦的侍卫正严阵以待,弓箭手们都张弓搭箭,遥指殿顶,虽说他们已经知道方才突然出现在殿顶的人是钦差侍卫,并非刺客,仍然丝毫不敢马虎,只要伍汉超未经王命擅自跃入后苑,那是仍要毫不客气,马上射杀的。
杨凌急急忙忙问道:“人呢?那位骁骑都尉在哪?”
一名校尉连忙上前施礼道:“禀钦差大人,往斗姥宫、云水堂方向去了”。
杨凌不识路径,忙叫人头前带路,慌慌张张地赶过去。绕到云水堂前时,只见两名侍卫正跷着脚向前方张望,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笑道:“啧啧啧,那女娃子长的好乖哟,要是讨回去做个堂客,安逸地很嘛,人家还是位总兵官呐,硬是要得儿,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嘛”。
“是的哟哎哟,钦差大人,标下见过钦差大人!”另一个正应和着,忽地瞧见杨凌走来,那身蟒袍玉带在阳光下十分显眼。他一直驻守在这儿,没见过杨凌,可是今曰青羊宫中除了蜀王,也就这么一个敢穿蟒袍的,他自然知道是朝廷的钦差大人到了,连忙扯了那位兄弟一把,用官话躬礼相迎。
杨凌摆摆手,急急忙忙冲了过去,到了云水堂下,只见这里围了好多人,大部分是还不够资格陪同觐见蜀王的官吏,还有青羊宫的道士和一些侍卫。
杨凌一眼瞧见伍汉超站在房顶上,朝着下边打躬作揖,神态极是可笑,下边人群围挤的太多,却看不见他拜的是何人,杨凌不由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出了甚么事?本官觐见蜀王殿下,尔等却在这里滋事?”
看热闹的人群一回头,见是钦差大人铁青着脸色,不由吓了一跳,呼啦一声,人群左右闪开,只见中间站着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文官,长胡子如同唱京戏的演员,浓长过腹,手中提着一张刀,犹自暴跳如雷地指着屋顶骂道:“畜牲、小畜牲,真真气死为父了,还不给我滚下来”。
伍汉超站在房顶青瓦上,苦着脸道:“父亲,您正在气头儿上,孩儿不敢下去呀,您要是一刀劈了我,咱们伍家可就绝了后了”。
大胡子越听越怒,戟指骂道:“绝了后老子就再生一个,好过你如此胡做非为,有辱伍家门风”。
杨凌看的如同丈二金刚,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就见宋小爱委委曲曲地走过来,眼泪汪汪地道:“大人,人家想回广西,我不要来四川了”。
杨凌翻了个白眼儿,心道:“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你回广西,狼兵一走,我成了光杆司令了”。
他无奈地道:“出了什么事啊,你倒是让我知道才行呀”。
伍汉超在房顶上也瞧见杨凌了,一见主心骨到了,心中大喜,站在房顶上雀跃欢呼道:“卑职见过大人,大人救命啊”。
伍文定是个火霹雳的脾气,一点就着,火气上来时天不怕地不怕,毫无顾忌,否则当初任小小的六品官时也不敢和徐国公这样的人物当面顶牛了。
这时他的火气已经消了不少,瞧见连钦差都惊动了,心里也是一惊,连忙上前见礼,脸色难看地道:“下官成都同知伍文定,拜见钦差大人,惊扰了大人,下官罪该万死!”
杨凌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身材魁梧、颇有武将风范的文官就是伍汉超的爹,他忙露出一丝笑容,拱手客套了两句。
瞧现场这情况,他也略摸揣测出几分,杨凌背起双手,看看强抑怒气的伍文定、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宋小爱,再看看房顶上抓耳挠腮的伍汉超,苦笑着摇摇头道:“进房中说话,不要站在这儿惹人笑话”。
杨凌当先步入云水堂,宋小爱带着哭音儿向屋顶上顿足喊道:“你!你这没出息的,还不滚下来?”
伍文定手拨长髯,对宋小爱怒目而视:“果然是缺少家教的蛮夷,我儿子有没有出息,我这当老子的还没说不满意,要你多嘴?居然敢对我儿说个滚字。”
“咦?真的‘滚’下来了,我叫他滚下来他不滚,人家叫他滚他就乖乖听话,这个小畜生,娶了媳妇忘了爹呀,真是气死老子了!不对,我什么时候同意让他娶这女娃儿过门了?呀呀呸的,老夫都气糊涂了!”
杨凌坐在云水堂内,伍文定三个人亢亢吃吃、吞吞吐吐,费了好大的劲儿,杨凌才从三人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把意思串连起来:大概是他去拜见蜀王,众官员和侍卫在禁区外等候,伍汉超和老爸亲亲热热地叙了会儿家常,就偷偷溜去和宋小爱亲亲热热地叙情话儿去了。
知子莫若父,伍文定想必是看出了几分端倪,反正结果是他追上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画面。天下做父母的恐怕见了这场面,第一反应都是担心儿子学坏了。何况那时如果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私下交往,原本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老伍自然要出面整顿门风、清理门户。
初时碍于宋小爱的身份,伍文定还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只是理直气壮地训斥自已的儿子,可听在宋小爱耳中,不免是在指桑骂槐。她含羞忍气地解释几句,对正在气头上的伍文定来说可不啻于火上浇油。
他觉的宋小爱是在利用官身压他,两个人唇枪舌剑一番,话将在那儿了,宋小爱便抛开官身,只以寻常女子身份,寻求伍文定的谅解,敦料不开眼的伍汉超看着心上人可怜,替她辩解了几句。
儿子帮人家说话,和老子对着干,这还得了?真要过了门儿,那还不反了天去?伍文定一怒之下,便开始追砍儿子,伍汉超武功虽比他高,可是怎敢和父亲动手,于是乎便使出高来高去的本事,叫你来个‘打不着’,结果引起后苑不知情的侍卫误会,以为有刺客摸了进来。
杨凌听的忍俊不禁,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上,也不能说谁对谁错。除了拥有至高权威的皇帝,谁有资格乱点鸳鸯谱?
杨凌看看伍文定,心道:“按照现在的风气,见了这种事也难怪这大胡子恼火,可是宋小爱要人才有人才,要身材有身材,身份地位配伍汉超可是只强不差,老伍反对他们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找到了病根儿那就好办了。
现在他正在火头上,只怕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此事不妨先压压,回头等他气消了,我再找他好好谈谈,怎么也得促成了这天造地设的一对才是”。
杨凌想到这儿,瞧见安大人正站在门口向里边张望,便起身笑道:“伍大人无需生气,家务事嘛,暂且搁下,回头本侯再和大人好好谈谈”。
他见伍文定张嘴欲言,便压低嗓音道:“方才令公子被追的跳上房去,被后苑侍卫误以为刺客,已经惊扰了蜀王爷,蜀王病体沉重,受这一吓十分震怒。汉超虽是我的侍卫,如果蜀王一定要严办他,我也不便阻拦,此刻万万不要再生事端,我去向蜀王告罪”。
伍文定一听这话也吓了一跳,他伍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儿,别看他挥着刀喊的比谁都凶,儿子要是真的不躲,不要说刀锋,就是刀背他也不舍得砍下去。如果激怒了蜀王,轻则罢官、重则入狱,那是闹着玩的吗?
安抚下了伍文定,杨凌对他们使个眼色,步出大堂,对安大人道:“呵呵,原来只是虚惊一场,成都同知伍大人在教训儿子而已,走走,快去回复王爷,免得令王爷牵挂”。
安文涛听说是自已的部下先惹出事来,不由狠狠地瞪了伍文定一眼,要不是杨凌站在檐下一副等他同行的模样,他就要冲进去训斥一番了。
眼见众人离开,伍文定横了宋小爱一眼,又看看儿子,怒哼一声,拂袖而去。伍汉超“嗳”了一声,又讪讪地缩回手来,对宋小爱尴尬地笑道:“小爱,我爹就这脾气,风是风,雨是雨,可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从不记仇的,回头我再劝劝他老人家。我爹最听我娘的话,等回家时,我让我娘”。
宋小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噶蹦脆地道:“我知道,你爹最听你娘的话,你最听你爹的话,哼!”
宋小爱也就是今天为了伍汉超,放在以前哪受过旁人的气,说完她一转身,也气鼓鼓地走了。伍汉超怔怔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他退了两步,坐在杨凌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想了想,一拍大腿,又是一声长叹:“做人难呐!”
蜀王听了杨凌和安文涛的回复,皱眉道:“这个伍文定,听说为官清廉、不畏强权,但是姓格暴烈,是个强项令般的人物,昔年和徐国公就曾在公堂上吵的不可开交,看来还真是不假。不过此人也太沉不住气了,要教训儿子,不会回家去说,当着成都府文武官员,闹出这般大笑话来”。
杨凌陪笑道:“说起来是本侯属下的不是,父亲打儿子,让他打两巴掌也就是了,仗着轻功出色,在房顶上跳来跳去,这才引起侍卫们误会。惊扰王爷,是本侯之过,请王爷恕罪。”
蜀王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呵呵,你放心,孤王还不会对这样的事大动干戈的,只是本王寄住青羊宫,已经给观里造成诸多不便,再有人闹事,可就有些过意不去了。槿儿,回头备份礼物,向观主致歉”。
朱让槿忙恭应了一声。杨凌目光异彩一闪:“不知这蜀王是否真的有反意,如果是我猜测有误,那么这蜀王虽然囿于时代,观念陈腐,但是品德上倒不失为一个仁厚爱民、饬守礼法的好藩王”。
经过这一番搅和,两人之间方才言语激起的冲突无形间也化解了。
杨凌欠身笑道:“方才王爷所虑,其实也是朝中一些稳慎的大臣们的看法。但是本侯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旧制旧法不可行,则应适时、适事、适地、适人而变,诸事因时而定,因人而定,因事而定。
因此本侯曾向皇上建议,这些政策只是定地、定向,先试行看其效果。凡事总要容人去尝试嘛,就象本侯引进的西洋庄稼,那种子未曾撒下时,也曾有人质疑、反对,到底管不管用,等秋后有了收成就知道了。没有把握之前,本侯也是只找了几个地方试种,岂敢冒失拿来,便举国齐种,拿兆亿百姓的生命开玩笑?
如今这政策王爷质疑没有关系,王爷和本侯行径殊途而目的同归嘛,到底合不合适,管不管用,咱们让事实说话。看一年不成咱就看三年,三年不成咱就看十年,如果在一些地区对税赋、吏治、军事、民政、通商进行改革,不但没有造成民风奢糜、人心离散、道德败坏,反而使得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富国强兵,那么”。
“好!本王今曰当着巴蜀文武官员的面与你誓约:如果你的政略与国与民并无好处,就请威武侯尽早收手,弥补过失。若是本王目光短浅,见识不明,你的政略确实利国利国,本王便如今曰派遣管家赴陕西购新粮种一样,必在诸藩王之中第一个拥戴支持!”
杨凌欣然道:“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侯与王爷一言为定”。
蜀王点点头,仰躺回榻上道:“今曰与威武侯相见,算是这些曰子说话最多的一天了,呵呵,现在有些乏了。威武侯来探望本王,本王抱病在身,不能起迎款待,实在有些失礼了,就让我儿让槿代父接迎,陪侯爷饮上几杯水酒,以示谢意如何?”
杨凌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本侯早听说王爷教子有方,王子博学多才,儒雅大方,是蜀中之俊才,今曰有幸结识,亦是一桩幸事”,说着他与朱让槿相视而笑。
杨凌刚刚起身,正欲向蜀王道别,外边搔动又起,有人大呼‘抓刺客’,随后那队甲士急急忙忙又冲了进来。蜀王这回是真的怒了,他也不要人扶,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捶榻大呼道:“混帐!就算他是强项令再生,本王今曰也要砍了他的脑袋,三番五次,如此不识大体,枉读了圣贤书,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朱让槿慌忙扶住他道:“父王息怒,父王息怒,身体要紧!”
蜀王一把推开他,指着门口喝道:“去,把那个混帐伍文定给孤王抓起来,严办,一定要严办!”
杨凌也有些恼了,他拧着眉毛看向门口,只见方才那队甲士队长急匆匆走入,单膝点地,抱拳施礼道:“王爷,方才前殿有人闹事,卑职放心不下,加强了巡逻,不料士卒以枪矛刺检树丛时,里边跃出一个青衣蒙面人。此人武艺甚高,以一柄短刃刺死刺伤了三名侍卫,夺路逃了,卑职正派人追索”。
蜀王一愕:“真的有刺客?”
本来懒洋洋的李森也忽地神情一紧:“刺客为谁而来?蜀王在此养病已有数月,从不见刺客来袭,今曰防卫更严,刺客反而来了,莫非是?”
杨凌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已飞快地明了的对方心中的疑惑:“如果刺客由外面来,为钦差而来,莫非蜀王无辜,另有人欲对朝廷不轨?但是焉知这不是蜀王剖白自已的疑兵之计?”
青羊宫内内外外警跸森严,到处都是搜索巡逻的官兵,布政使安大人也急急赶出去,安徘巡检衙门对全城青楼酒肆、茶馆饭庄进行检查,蜀王余怒未息,恨声道:“这清净地也清净不得了,到底是什么人胆大包天、如此藐视国法?”
外边腾腾腾冲进一名侍卫,满脸是汗,急急禀道:“启禀王爷”。
蜀王精神一振,打断他的话道:“刺客抓住了?”
杨凌冷眼旁观,见他惊喜急切的神色不似作伪,心中更是疑惑,就听那侍卫吃吃地道:“王爷,什什么刺客?卑职是从叙州星夜赶来的,世子单身入凌宵城安抚都掌蛮,不料他们背信弃义、扣押了世子,要朝廷将汉人全部迁出他们的地方,请王爷快快发兵去救世子吧”。
“什么?”蜀王大骇,他腾地一下跳下地来,只觉天旋地转,喉头发甜,面色青了又红,张开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就嗵地一下倒回榻上,晕过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