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十六岁入战场,二十岁披甲挂帅,驻守边关十载,再艰难的仗也打过,再血雨腥风的场面也早已司空见惯。可他从未想过,终有一天,自己会以敌军主帅的身份站在自己一手带出的兵将对面,拔刃相向。
烟尘滚滚,扬起男人的衣角,他银衣薄甲,乌黑的眸静静凝视着面前整齐的军队。
一行行,一列列扫过。
他甚至还可以清晰地念出一些人的名字。
拳心紧握,耳边却又响起了一阵熟悉的鸣笛之声。他缓缓回头,看到站在万军后方,黑衣铜面,正以极阴鸷的目光看着战场上交锋的一幕。
闭了闭眼,终于,他举起了兵刃。
“将军!”
“萧将军!”
隋军将士中有人这样喊了一句,而后,便是一声接一声,一句接一句。似乎没人肯相信,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少年将军竟当真做了叛国逆贼。
萧望抿唇,他甚至不敢去看他们脸上的神色。
“都愣着做什么?他早就不是你们的萧将军了!谁敢后退一步,别怪我宇文成都手下不留人!”
“为保我大隋领土,分寸也不能让!”
“冲啊!”
……….
后来的事情,那是萧望一辈子都不愿回忆起来。
乌云遮日。
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红的血染透了整片茫茫白雪。
白雪深处,静静跪立着一道灰暗的身影,原是整洁的盔甲上满是乌黑的血痕,银枪直直陷于地下。男人的双眸紧紧闭着,惨白的一张脸上没有丝毫的人气。若不是下垂的拳上隐隐青筋,整个人竟像是死透了一般。
他听不到远方的号角之声,听不到耳旁铜面的鸣笛之音。
萧望茫然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一手创立长生殿,步步为灭隋而行。那时候,他可曾想过有今日?他曾无比崇尚的坚持与信念,甚至以那么多人的鲜血来祭奠的无上权力,到如今竟变成了一场可悲透顶的笑话。
他终将会被一抔黃土掩埋,或许几十年后,或许更早。
风沙入喉,他突然就痴痴的笑出了声。
一句一句,一声一声,笑意苦涩,癫狂入魔。
杀隋狗,复大周。
母后,若您希冀的这一切终将是以这种方式呈现,那么慈悲如您,又可愿见如此?
“阿衍。”
耳边传来男人一句低语,他抬眼,只见一方素白薄帕轻轻置于眼前,面前那人的脸上满满全是担忧之意。
萧望扯了扯唇,他想其实上天何曾善待过他,他曾种下的因,已注定要用半生的果报来偿还。
“阿衍。”
哥舒瑀又唤了一声,没有人注意到,他执帕的手竟有一丝细微的轻颤。这场仗终究是太过艰难,可哥舒瑀知晓,他不能倒下,所有人都不能。他们已经牺牲了太多,他们从来便不可以输。将士们用鲜血沃灌的土地,只能凭那方胜利的锦旗祭奠。
“就快过去了。”他说,“阿衍,一切都会过去的。”
萧望闭了闭眼,一丝苦笑倾泻于喉。
“小望。”
“我杀了很多人。”
哥舒瑀想握住他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即便是我最泯灭人性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要对他们动手。听上去很可笑吧,一个丧尽天良的叛国逆贼,一个满手血腥的地域修罗......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些话?”
萧望恨,他不甘。
一念成痴,一念成魔。
他早已堕入魔道,谁又能许他再世轮回?
“阿衍,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看着我!”
哥舒瑀的手紧紧握住地上的银枪,锋刃割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顺着薄甲滑下。
“你没有错,你没有对不起他们。这件事总要有人来做,或许你,或许我,阿衍,总有人要牺牲的!”
“那死的人为何不是我?我早已坏事做尽,该死的本就该是我!”
“你以为我们一定活的到战事终了吗!”
哥舒瑀低吼,“你现在不可以死,你没有资格死!你不是要偿还吗?那就撑下去!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对抗铜面,少了你,这场仗谁也没有办法打赢!你振作起来,如果你还是我认识的宇文衍,就给我振作起来!”
残阳如血。
马蹄声渐歇,茫茫白雪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这些话,因为动手的不是我,如今恨不得以死偿还的也不是我。可我不允许你放弃,现在收手,我们会满盘皆输。阿衍,他们会原谅你的,你相信我,若当他们知晓事实真相,定会原谅你的。”
“那你呢?”
顿了顿,萧望这样开口。
“我伤你性命,夺你身份,你为何会原谅我?现下想来,你当真没有一丝恨我了么?”
“恨?”
哥舒瑀反问,他轻笑出声。
身负重伤,辗转突厥十年,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可恨又如何?他们仍是兄弟,一样要并肩作战。
“倘若他们如我,视你为兄弟,那便记住,兄弟之间不谈仇恨,也不提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