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张俊,听他说起了你。”恢复了正常的李永乐把水龙头关上,对苏菲说。
“我昨天坐火车来的,今天中午刚到。”苏菲也低着头把水龙头关上。
“你请假来的?”
“不,逃课,没来得及请。”
然后就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苏菲低头在自己随身的包里面翻纸巾,而李永乐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偶尔有人进来上厕所,虽奇怪于两人为何在厕所门口呆站着不走,但是鉴于李永乐的身高,都没人敢多瞟一眼。
“嗯,你……去看他,他有对你说什么吗?”苏菲低头问道,她正在用纸巾擦着早已经擦干了的双手。
“没有,他只说你来看了他,然后打了他,然后就走了。剩下的时间他就一个人沉默不语。”李永乐如实道。
又是一阵沉默,李永乐为了不让气氛尴尬,决定找话来说:“你打算在武汉待多久?订旅馆房间了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在我们住的酒店订一间,房钱我……”
“不用了。”苏菲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今天晚上就回合肥,不用为我订房间。”
“今天晚上就走?”李永乐很吃惊,“好不容易来了,为什么急着要走?不多陪会儿张俊,陪会儿伯父伯母?”
“……”苏菲不语。
“苏菲,现在张俊很消沉,他需要你的鼓励。”李永乐认真地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何张俊会说苏菲打了他,然后就再也不语一言。
苏菲终于抬起头来,她对李永乐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我打了张俊。那是我第一次打他,我给了他一巴掌。就是在刚进大学那会儿,我们闹别扭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我会动手打他,打张俊……”在白炽灯下,她微笑的脸惨白惨白的。“但是我连假都没有请,连夜坐火车,没票就站了一路过来到武汉。你以为我就是为了来给他这一巴掌的吗?我也想安慰他,鼓励他。但是来了我发现,张俊太过软弱了,他太依赖我了。也许这次伤真的很重,但他一见我就对我说他要退役,他才二十二岁啊,竟然就要说这样的话!”
稍稍顿了一下,苏菲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继续说道:“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能不能踢球,而是他到底还想不想踢球。以后路还很长,我不能总是每时每刻都陪在他身边,也不可能他一有问题就立刻出现他面前安慰鼓励他。他总要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我一直相信他,但是他也要相信自己才可以啊。我想让他明白这一点,他必须真正坚强起来,不能动不动就说丧气话。我想以前我和他太近了,才会让他有这种依赖心理。也许我应该走开,离开他一阵子,他才会慢慢坚强起来吧……”
苏菲是坚强的。李永乐看着苏菲想,她为了让张俊坚强起来,她首先坚强了起来。但是,张俊不能继续踢球这件事情,除了张俊本身,所有人所受到的伤害加起来再乘以十,也不如苏菲一个人所受的伤害大。张俊疼在身上,苏菲却疼在心里。而且她的这种痛苦对任何人都还不能提起,她伤心无助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跑到厕所里面借着冲水声哭泣,然后门一开,又是平时的那个苏菲。不像张俊,受伤的时候还有这球迷那球迷的来送花,这领导那领导的来慰问,甚至还有苏菲逃课来安慰他。
自己的那点狗屁伤感和苏菲的比起来,算他妈什么啊!她一个女孩子,那看似柔弱的身体内,又是因为什么有一颗这么这么坚强的心呢?
李永乐又看看低头不语的苏菲,然后决定再去找张俊,把苏菲的话告诉那个傻瓜。但是却被苏菲叫住了。“你等等,我有一样东西麻烦你交给他。我就不去了,还要赶火车呢……”
“我送你去火车站。”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独自走呢?
但苏菲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笑着对李永乐说:“不用了,你也是请假出来的吧?回去晚了恐怕会有麻烦的。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了,不用担心我。”然后她从包中取出一个超薄随身听,交到李永乐手上,“把这个给他,让他听。”
“这……”李永乐看着这个磁带随身听,不知道为什么。
“这些天我就是听着这个过来的,你让他听,什么都不要说,他就会明白了。有些话不好直接说。”
“好的,我会交给他的。你还是先把脸上的水珠擦一擦吧……”李永乐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纸巾递给苏菲,她脸上真的有两行“水珠”,在灯光下很刺眼。
※※※
直到看着苏菲坐上出租车,向他挥手再见,然后消失在武汉茫茫车流中再也分辨不出来后,李永乐才拿着苏菲给他的东西,带着她的嘱托,转身返回医院。
当他再次踏进这病房时,屋内开着昏黄的壁灯,张俊父母正在一边坐着,看着意志消沉的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李永乐来了,两位“老人”向他点头打招呼,李永乐也点头回礼。
张俊也注意到李永乐的到来,他扭头看向李永乐。
“忘记了一些东西,所以再回来一趟。”李永乐对张俊说。
张俊父母见两人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起身出去,留下一个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空间。
扭头见门被关上,李永乐走近张俊,刚想开口,见他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衰样,气就不打一处来,特别是有了苏菲前面的坚强形象作为反差。他眉头一皱,然后猛地扯住张俊的衣领,把张俊狠狠地拉到自己面前。
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张俊有些慌张,但他依然没有出声,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永乐,不过在这次对视中他很快败下阵来,又把头扭到了一边。
李永乐可不管那么多,他把脸凑近张俊,让张俊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喷出来的热气。“我忘了告诉你,来看你之前,邱指让我转告你。国内的医疗水平不够发达,但是比利时和法国有世界上最好的骨科专家,神经专家和运动损伤专家。在这里没希望治愈,不代表在那里也没有希望。他可以帮你联系,但首先要有你的同意。”李永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把话吐到张俊耳朵了。“如果你一直这样一言不发,什么都不做的话,那谁也帮不了你!我不急着要你的回答,你想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这些其实都是李永乐编出来的,邱素辉根本没告诉他这些,他现在一方面为下一场打伊朗的主力阵容不齐整而烦恼,另一方面还要接受上头的无理质询,哪能想到那么多呢?但李永乐决定回去就找邱指,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话都吐完后,李永乐又把张俊狠狠推了回去,然后将一个随身听放在张俊床头:“这是苏菲让我给你的,她让你听。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她说这些天她一直反复在听,你听了就会明白了。”
一听见“苏菲”两字,张俊动了一下,死气沉沉的身体仿佛有了一点生气。“苏菲?她在哪儿?她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走了,回合肥了。”李永乐冷冰冰地说。也许苏菲是对的,我们太多的关怀反而让这小子产生了依赖心理,现在对他狠一点也是为了他的将来。
“啊?你,你为什么不拦住她?”张俊激动起来,苏菲专门来就是为了看他的,陪他的,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别开玩笑了,李永乐!告诉我她在哪儿?”
李永乐看看表:“她现在应该快到火车站了吧。是她自己要走的,她说你……”看着张俊,李永乐啧了一声,“你还是听了再说吧!苏菲确实走了,至于她能不能再回来,就看你自己的了。好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要走了。”说完,不再回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张俊仍静静地坐在床上,手里捏着苏菲的随身听。
苏菲走了,她为什么要走?难道她不爱我了吗?
她留下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吗?
疑问归疑问,张俊还是戴上耳机,按下了“play”键。一段磁带转动的“沙沙”声后,钢琴声响了起来,琴声由弱到强,由快到慢,逐渐清晰起来。
好熟悉的旋律,亲切,温暖,犹如喃喃低语,轻声吟唱着,歌声似暖风阵阵,向张俊吹来。
张俊只听了一句,就猛地把机子关了,然后取出磁带。绿色的封面,不知名的青草,这么熟悉。这分明就是大一那年苏菲生曰的时候,张俊送给苏菲的周华健最新专辑《忘忧草》。当时为了表达心意,张俊特意给苏菲听的是a面的第五首《现在才说我爱你》。而现在,苏菲还了回来,并且特意给张俊听的是a面第一首《忘忧草》。
这是否也代表了苏菲的某种心意呢?
张俊又把磁带放回随身听,倒到头,然后再次按下“play”键。
……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依依不舍的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分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谁是唯一谁的人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美丽的人生,善良的人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来来往往的你我与他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忘忧草,忘了就好梦里知多少某天涯海角,某个小岛某年某月某曰某一次拥抱青青河畔草静静等,天荒地老……
(周华健,《忘忧草》)
※※※
“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一次寒冷……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心疼……美丽的人生,善良得人,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青青河畔草,静静等,天荒地老……”张俊竟然情不自禁的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这就是苏菲要告诉自己的吗?
当你遭遇不幸的时候,或者彷徨无助的时候,请擦干眼泪,学会坚强。哭泣是没有用的,丧失信心更是懦夫的行为。不如狠狠地面对它们,面对人生中的每一次寒冷。
苏菲是要让我坚强起来吗?坚强着面对这次受伤?
罗比是自己的偶像,是自己的良师益友,自己从他那里学到了任意球,但是为什么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却没学到呢?
坚强,坚强啊!他拖着两条伤痕累累的腿踢了二十年,还为球迷奉献了如此精彩的足球,瘦弱的他竟如此坚强,自己一个年轻人为何就不能坚强呢?
选择坚强,一切都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啊!李永乐不是也说了吗?在中国治不好,不代表在国外就治不好啊!国外的足球发展了上百年,他们在因足球引起的各种伤病研究上也一定有领先之处。罗纳尔多那么严重的两次受伤,两年几乎无球可踢,不照样治好了吗?不照样捧起了世界杯,拿金靴吗?
不是能不能治好的问题,而是自己治不治的问题。一开始把一切想的太悲观了,才会陷入那心魔中去。现在,真没想到让一首歌把心结打开了,便突然觉得这屋子内就是只开壁灯都那么明亮。
张俊放下随声听,他按下了床头呼叫护士用的按铃。
不一会儿,走廊上由远及近响起了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声,张俊不禁皱起了眉头:哪个护士这么没有素质啊,不知道其他人要休息吗?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张俊看见那扇门呼啦拉涌进来八九个人,医生、护士、还有院长、以及自己的父母。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坐在床上的张俊。护士长顾不上把气理顺就冲到了张俊床前,非常关心地问道:“您有什么事情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是这里的护士长,我叫……”
但张俊打断了她激动的自我介绍,他只是指着紧闭地窗户:“我只是想叫一个人来帮我把窗户打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我没有说清楚吗?”张俊决定再重复一遍,“我只是想叫一个人来帮我把关着地窗户打开,我下不了床……”
“不,您说得很清楚!”护士长快速冲到窗户前面,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手有些抖,连开三次才把一扇窗户打开。
这里是十一楼,徘徊在窗外的夜风倾泻进来,吹动了窗帘,吹动了花瓶中的花,吹动了所有人的头发和衣衫,也吹走了大家那烦闷忧愁的心情。
张俊有些贪恋地狠狠吸了一口这夜晚地空气,不管怎么说,这屋内确实比不上室外,连空气都不一样。
苏菲这个时候有没有坐上火车呢?你一个人在合肥要多保重,我不能经常和你联系了,因为我将去国外接受手术。不论成功与否,我张俊都不会逃避了。多谢你,苏菲,多谢你的耳光和你的歌。你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坚强……我甚至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但是我爱你,没有人能比我更爱你了,苏菲。等着我吧,我还会回来的!
※※※
“啊!下雨了?”有人把手伸出车窗外面,看是否有雨滴落在手上。
“早就该下了,武汉这几天不太正常,闷得太久了。是该下下了!”对面的同伴也伸出手试了试,确实有雨滴打在掌心。
苏菲把头稍微抬起来,看着车窗外的夜空,其实她什么也看不见,夜空被火车站的灯光映得通红,她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滴水珠打在车窗上,然后顺着玻璃滑了下来,最后消失在视野中,窗上只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证明这曾经有什么东西经过。
火车轻轻颤动了一下,要开车了。苏菲收回目光,双手枕在小茶几上,把头深深的埋进臂弯,累了一天,也许该好好睡一觉了。
雨越下越大,有更多的雨点打在窗户上,然后又顺着玻璃滑了下去,留下一条条倾斜的白亮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