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玄机说得没错,洛阳的确是一方棋盘,而且其诡谲程度远非黑白二子可以囊括。
皇帝与武后貌合神离,前者身后站着的是朝堂老臣、诸多世家,后者则扶持了大批寒门子弟,以修书为名染指国事。除此之外,还有东宫太子李贤,贤名远扬,其东宫幕僚自成一派,代理政事之时雷厉风行,比起朝堂毫不逊色。
可是皇帝已经老了,且头疾愈演愈烈,所以棋盘即将迎来清洗,最后谁会留在上面,谁会被一口吃掉,没人说得清楚。李治因身体原因逐渐不理政事,大多交给了天后和太子,于是依附天后还是东宫,变成了一道难题。
当今朝堂上有三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分别是薛、裴、高。高智周性子恬淡,无心名利,三番四次地请辞都被拒了,如今年近古稀,对皇位归属一事毫不在意,只在乎民苦民生。裴炎则是个左顾右盼的老狐狸,分不清到底是何立场。
唯独薛家不同,薛家老太爷薛元超曾受上官仪废后一案牵连,削官罢爵,在常人看来薛元超定是反对武后的那一派了。可说来倒也奇怪,薛元超不仅与武后保持距离,居然和东宫也无往来,不知是怎么想的。
薛家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保持着当今立场,直到皇帝驾崩。可没想到,早早便迎来了一番大劫难。
灼灼一案发生之后,武后气愤异常,甚至还组建了推事院,抓捕民间散播谣言的恶?徒。
偏偏在这等紧要关头,薛家陷入了一团泥泞之中。
世人皆知武后甚爱牡丹,而洛阳牡丹甲天下,于是洛阳人便纷纷种起了牡丹。比如薛家便开辟了一片极大的牡丹园,每逢开花之时,美不胜收。
尤其今年的牡丹,更是长势喜人!
可花匠有天打理牡丹的时候,却从牡丹丛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出于好奇,他便将那片全部查看了一番,最终居然从地下挖出来一具奇形怪状的尸体。
这尸体长约一丈,身子细长,体尾不分,生有三足,身上覆着一层鳞片。头部长着两支鹿角,上唇略长,长髯后卷。
花匠挖出此物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他一眼就认出来,自己挖出来的……是一条龙。
而且还是一条死了的龙!
如今皇帝正患着头疾,这条死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薛家得知此事之后立刻封锁消息,可惜还是有一鳞半爪透露了出去,虽然没有传得尽人皆知,但也有了千奇百怪的说法。
最让薛家恐惧的,是这具龙尸另外的一层含义。它死在牡丹花下,而武后又喜爱牡丹,这分明是武后害死皇帝的含义,可谓诛心!
与灼灼背上的血字比起来,伏龙牡丹更为恶毒!
自打这伏龙牡丹出现,薛家便前所未有地低调起来,恨不得把全家人埋到土里,只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皇帝武后已经知晓了此事,他们等的是薛元超的反应,薛元超可以像裴炎那般进宫请罪,也可以暗中调查此事,还自己一个清白。但薛元超什么都没有做,他就像是一只老乌龟,在这种生死关头把自己龟缩起来,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武后下令明崇俨负责调查伏龙牡丹一案,并令卓不凡全力配合。于是这二人便出现在了薛家,对着那具龙尸面面相觑。
明崇俨是看不到龙尸的,但他嗅到一股腐烂之味的时候,脸色瞬间变得极差。卓不凡则冷汗涔涔,只觉得此事异常棘手,如何交代是个大难题。
薛元超有三个儿子,现在只有长子薛曜和次子薛毅身在洛阳。他对外宣称自己重病在床,让长子处理伏龙牡丹一事。
薛曜是个性子软弱的人,除了写得一手好书法,对于其他事情通通不太上心,反而是薛毅生了一副火暴脾性,办事风风火火,更像是一位家主,努力帮助薛家渡过难关。
薛毅在一番调查之后,终于找到了伏龙牡丹的始作俑者,那人便是薛家的“天煞孤星”,薛曜之女——
薛灵芝。
他们将薛灵芝从别院带回薛府,面对来自薛曜、薛毅,以及明崇俨和卓不凡的审?问。
她孤零零地跪在屋子中央,周围全是自己的叔伯姨娘,甚至还有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依次看过每个人的眼睛,可只能从中读到厌恶、憎恨,还有浓浓的失望。
薛毅语气严厉道:“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薛灵芝被无数目光包围着,显然有些不适,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二叔在说什?么。”
“自然是薛府的那具龙尸,真是想不到啊,薛家对你这个‘天煞孤星’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你却用这种诛心手段加以陷害!”
“二叔,这件事和我无关,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别院,从未回过薛府。”
“哼,还敢狡辩!我告诉你,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休想抵赖!”
所谓人证,乃是一名花匠,他说自己曾见过薛灵芝去过花园。至于物证,则是龙尸现身之处找到的一枚珠花,正是薛灵芝所有。
薛灵芝简直百口莫辩:“我真的没有。”
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她,只是对着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早就说她是个‘天煞孤星’,只有逐出薛家才能不影响咱们。”
“就是说啊,她和她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她出生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她先是克死了自己娘亲,又克死了自己姐姐,现在连整个薛家都要受她连累。”
薛灵芝低下了头,再不看任何人,她觉得有些害怕,然后恐惧又被绝望漫过,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那一次也是在薛府,也是和现在相同的处境。
每一个人都在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姐姐死了,你却没事?”
“明明已经把你送到了别院,你却还要回来祸害薛家的人!你看,这次你又害死了你的亲姐姐,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丁点内疚吗?”
“唉,早就说双生儿中必有一个是妖孽,为什么偏偏死的不是你这个妖孽啊!”
薛灵芝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努力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其实她知道,伏龙牡丹需要一个背黑锅的人,但这人不能是薛家之外的人,因为那样会显得太过敷衍,难以平息武后的怒火。制作伏龙牡丹的人,必须是薛家的人,而这个人将会受到千刀万剐,并且从家谱上除名。
这就是她要面对的将来。
薛灵芝轻轻闭上了眼睛,觉得天旋地转,恍惚之中居然看到了张少白。少年微微笑着,她踩着他的肩膀,努力往墙外爬去。若是就那么离开了,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了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张少白说一句话,就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再也不能让你治病了。
连薛灵芝自己也想不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她满脑袋想的居然会是张少白。
伏龙牡丹的案子轻易告破,薛曜转过身去不看女儿,薛毅脸上带着谄媚笑意,明崇俨微笑作为回应,但眉头紧皱。
胖乎乎的卓不凡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抓下此人”的话。直觉告诉他凶手不是薛灵芝,这只是个替罪羔羊。一边是交差,一边是真相,到底哪个重要些呢?
僵局之下,忽然有人敲响了薛府的大门,随后有仆人前来禀报,说有个穿黑衣服的背着一捆荆条,就在门外。
薛曜问道:“此人是谁?”
仆人恭敬答道:“他说他叫茅一川,曾去别院闹过事,所以前来负荆请罪。”
薛曜还没说话,薛毅便冷着脸说道:“让他赶紧滚蛋,此番算他命大,我薛家放他一马。”
卓不凡一听到茅一川的名字,顿时打了个寒战。
明崇俨忽然开口说道:“我听陛下说过茅一川这个名字。”
薛毅脸色一变:“陛下居然知道此人?”
明崇俨笑了笑,继续说道:“不只是陛下知道,就连先皇也和他家有段渊源。若是方便的话,不如还是见上一面吧。”
薛毅一听有些为难,这时薛曜终于做主让仆人将茅一川请进来。
只是来的却不止穿黑衣服的一个人,还有个穿白袍的。
茅一川背着重重一捆荆条走在前面,向薛家诸位行礼赔罪。张少白没有听清茅一川说了什么,在他看到薛灵芝跪在地上的时候,心便彻底乱了。
她为什么跪着,她的脸色为什么那么差,是谁欺负了她?
张少白情不自禁地走到薛灵芝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却一言不发。
薛灵芝已经心如死灰,她在永无止境的深渊中下落,早已放弃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直到她觉得黑暗的世界里忽然有了一道光,于是她睁开眼睛,抬起了头。
发现那道光是张少白看着她的眼神。
张少白用尽全力压抑着怒火,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
薛灵芝用尽全力控制着泪水,咬破嘴唇挤出了两个字。
“先生。”
张少白回了句:“哎。”
然后他便站了起来,重新回到茅一川的身边。
薛曜好奇地看向张少白,问道:“不知这位是……?”
张少白行了一礼,“小子张少白,先前曾为灵芝小娘子看病。”
薛曜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就是石管家请来的祝由先生。”
“正是。”
“不知你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治病。”
薛曜叹了口气,这时薛毅又说:“已不需治了,你这便退下吧。”
张少白攥紧双拳,他觉得自己竟是这般渺小,自从张家没落之后,他便时常被这种无力感纠缠。他扫视了一番在场众人,目光落在了卓不凡身上。
卓不凡毕竟受过“白龙蘸水”的恩惠,于是帮着说道:“诸位不知,张先生曾在破获牝鸡司晨案上立过大功,更是引来了‘白龙蘸水’这等祥瑞。”
薛毅不吃这套:“原来如此,可我薛家的案子已经找到真凶,就不劳这位祝由先生费心了。”
张少白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到了薛灵芝眼中的绝望,知道这事绝对不是什么小事,于是说道:“灵芝小娘子身患‘双魂奇症’,更被幽禁于别院,她怎么可能来到薛府惹是生非呢?”
“我没必要和你解释这些,还请你速速离去吧!”
张少白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薛灵芝,忽然低声在茅一川耳边说道:“该你帮我了。”
茅一川说:“这是薛家的家事,而且你什么都不知道,插手此事对你没有好处。”
“你不肯帮忙?连卓不凡都来了,这事绝对不简单。”
“我不是不肯,只是……”
“茅一川,我告诉你,张家还没亡呢,把我逼急了我不介意把事情弄大。”
张少白嗅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酒臭,他已下定决心,如果茅一川死活不肯帮忙,他就让五叔出面抢人!
一个令人作呕的薛家,留在这里有何意义!
茅一川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如既往。张少白帮了他许多忙,展现过许多闻所未闻的手段,所以他认为张少白不是在虚张声势,他说要把事情弄大那就绝对有办法。
最关键的是,茅一川身份特殊,对于薛家发生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而且他此番前来负荆请罪,也不只是为了给张少白争取重新治疗薛灵芝的机会。
他早知道伏龙牡丹一事,而且隐约有种预感,牝鸡司晨案和伏龙牡丹案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如今庞先生下落不明,那么伏龙牡丹便成了唯一的线索,所以他来这里也是为了查案。
茅一川忽然解开了绳索,将背上的荆条扔在地上,他的后背已被刺得伤痕累累,衣服上染了不少血迹,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众人都看向这边,唯独卓不凡如临大敌。他和茅一川打过多次交道,太了解这尊煞神的脾性了。
脸色黑如锅底,怕是有人要倒霉!
只见茅一川忽然亮出令箭模样的金牌,开口喝道:“金令箭在此,此案由我接?手!”
说完便收回金牌,他盯着薛毅,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可有异议?”
无锋尚未出鞘,却透着杀意。
被棺材脸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任谁都不会好受。薛毅身为薛家次子,更是东宫的太子舍人,可在此时也不禁冷汗涔涔。
这种感觉让他尤为屈辱,继而愤怒:“金令箭算是何物?你又凭什么接手此?案?”
说罢,薛毅伸手指向明崇俨,又说:“而且武后已派明大夫调查此案,你无缘无故插手此事就不怕冒犯天后吗?”
好一个拉虎皮扯大旗的家伙,可惜茅一川似乎生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你不了解金令箭的含义,罢了,看在你年少不懂事的分上不与你计较,还是让你家老太爷来做决定吧。”
薛毅已是不惑之年,如今却被人说成不懂事的孩子,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可就在他要发作的时候,有个老仆忽然出现,只说了一句:“金令箭既出,全凭阁下做主。”
薛元超终于发话了!
明崇俨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来薛府许久,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等待薛相的一个态度。如若抱病在床的他见了自己,那便说明他与天后亲近一些,可老太爷并没有这么做,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乖孙女被人一步步推入虎口。
直到茅一川带着金令箭现身,薛元超终于有了动静,这相当于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金令箭极为隐秘,只有皇帝才可直接下令,那么薛元超的意思不言而喻……只要皇帝还在,薛家就只忠于皇帝。至于天后或是东宫,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天后吩咐的第一个任务算是有了答案,那么接下来就剩下第二个任务了。明崇俨眼睛瞎了,可心里却亮着,他从一开始便知道薛灵芝是清白之身。区区一个小女子,怎么可能懂得“血肌嫁接”这种手段。
那具龙尸当然不是真龙,而是有人用了“血肌嫁接”将各种兽类拼接而成。
此人,绝不简单!
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揪出此人,查清此案,并且想方设法挽回武后名望,安抚老臣。
可没想到茅一川和张少白莫名其妙入局,让局势显得更加扑朔迷离。明崇俨“看”向张少白,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位与自己有着莫大渊源的少年将会成为左右局势的主要力量。
只是不知,他会如何搅局。
茅一川站在原地,身上透着一股横刀立马的气势,他扫视在场诸位,最终定格在卓不凡脸上:“卓主事,你来把案情说上一遍。”
卓不凡早就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别看我”,可没想到还是被揪了出来,他和茅一川向来不和,只是在牝鸡司晨案后关系稍微缓和,如今他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吓得心中着实忐忑。
“卓主事?”
卓不凡仿佛看到茅一川拍了拍刀鞘,于是赶紧出列,将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