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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咫尺生亡

7个月前 作者: 王健霖

珠帘之外,一片肃杀之气。

武后高高在上,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下面的那个少年。在她眼里,那是个油滑如同泥鳅一般的小子,入宫之后礼仪得体,举止落落大方,就连跪倒的姿势也比普通人更合乎规范。

看来有人曾经教过他这些,那人是谁,张云清吗?

想到了张云清,便会再想起曾经的太子弘,武后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可是空气却仿佛瞬间寒冷了不少。

张少白跪得双腿有些发麻,却丝毫不敢动弹,脑袋也是乖乖低好。不知为何,他入宫已有些许时辰,可他跪下行礼之后,却迟迟不见天后说话。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洛阳宫是不少人的伤心地,武后思念李弘的时候,张少白也想起了自家父亲。犹记得年幼的时候,父亲抱着自己走街串巷,和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为的是让自己从那些人身上看到一些“气”。

这便是张氏祝由的不传之秘:“望气之法”。只可惜,张少白险些看瞎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父亲对此不急不躁,只说是火候未到,就算是榆木疙瘩也迟早会开窍的。

张少白不服气地顶嘴道,“望气之法”能有什么用?就算是看到那些人身上的气,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命啊。

父亲却说,若是有朝一日你能进宫面见圣上,就会知道“望气之法”的玄妙之处。

张少白没想到,父亲口中的“有朝一日”居然真的来了。虽然高高在上的那位不是皇帝,但她这些年做的事情却和皇帝差不了多少。

贞观殿外明明是炎炎夏日,殿内却透着一股阴冷气息,张少白感觉后背已被汗水打湿,随即便又成了瘆人的寒冷,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终于在他忍受不住的时候,武后开口说道:“你就是张少白?”

这可真是一句废话。

但张少白可不敢把心中所想表露出来,只低着头恭敬答道:“回天后话,草民就是张少白。”

“我听闻,一场大火烧了你们张家在长安的宅子,你的母亲和小妹全都葬身火?海。”

不知武后为何提起此事,张少白双手猛地攥起,随后又强忍着心头怒火将手指一根一根舒展开来,沉声回答道:“是。”

武后轻叹道:“唉,我的一儿一女死于非命,你却年纪轻轻就没了母亲,和我倒也有几分同病相怜之处。”

天后的这番话可谓出乎意料,武后辅政多年,极少露出这等软弱之态。似乎自打她接触政事,再到与李治平起平坐,便再未回忆过那段苦不堪言的往事。可她越是如此,张少白就越谨慎,因为屠夫在杀猪之前偶尔也会表现出些许温柔。

事实证明张少白想得没错,武后并没有和他叙旧讲故事的心思,她轻轻地拍了下手,便有一个身披甲胄的人走入殿内,他的脚步结实有力,落在地上发出重锤般的响声。这人走到张少白的身旁,然后向着武后扑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却没有开口说话。

武后缓缓坐下,一副看戏的模样:“认识这个人吗?”

张少白抬起头看了一眼,随后瞳孔便紧缩如针尖大小,他赶忙低下头回答道:“回天后话,草民见过此人。”

他当然记得这个人,那日张少白与薛灵芝偷偷溜出别院玩耍,结果亲眼看见一个军卒纵马险些撞死小乞丐漱儿。虽然那人走得很急,但张少白还是记住了他的面容。

可为何武后却要让此人进殿?张少白心思一转,顿时明白这是武后在向他传递一个信息,那就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知晓,不要说谎,更不要动歪心思”。这便是一国之母的力量,她只是在见过“白龙蘸水”之后对张少白有些好奇,想要查一查少年,结果就把少年的底细掀了个底朝天。

想要逃脱帝国的监视,要么让自己成为一个死人,要么让自己活得不再像是一个人,就像五叔那般,也像时刻戴着青铜面具的庞先生那般。

武后悠悠说道:“此人身份特殊,乃是宫中禁军,他那日纵马洛阳是为了传递军报……张少白,你觉得我应该如何处置他?”

珠帘之内的明崇俨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有了些许变化,他知道,杀机已经显露,就看张少白如何应对了。

张少白虽然年纪轻轻,但这些年四处行医早已练就一副玲珑心思,他也瞬间觉察到了危险。可到底应该如何回复武后的问题呢?那个军卒身份特殊,甚至可能是密谍一类的职务,他手中的急报或许牵扯到整个大唐,那么他为此险些撞死一个小乞儿便算不得什么。

若是从漱儿的角度去看,事情又有所不同,军卒虽然没有延误情报,却触犯了大唐律法,公然于闹市纵马。而且小乞丐能够活下来乃是因为遇到了略懂医术的薛灵芝,假如他没有遇到好心人呢?一定是必死无疑了。

在寻常人眼中,一个军卒的命肯定远远大于一个小乞丐,可是在武后眼中,两者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大唐的子民罢了。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无论张少白如何回答,都相当于间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心境。他可以认为军卒是无罪的,也可以认为小乞丐是值得同情的,但这些全都不是正确答案。

张少白回答道:“天后如何处置此人,草民万万不敢多嘴。”

武后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原本以为你就是个滑头,现在看来倒还知道天高地?厚。”

“草民叩谢天后教诲。”话说得轻巧,只有张少白自己清楚,刚才他在鬼门关徘徊了多少次。

可能是张少白的答案令人满意,武后重新打量了一番少年,发现他和明崇俨乍一看有许多相似之处,一大一小两个白衣,难道这是祝由的规矩?不过再仔细看看,便又发现两人实则天差地别,明崇俨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而张少白更像是一颗圆滚滚的石?头。

圆即是圆,不守规矩,或许这个少年真的可以给人带来一些惊喜。

武后说:“我再问你一遍,此人如何处置?”

这次她没有说“我”如何处置,那么张少白的回答也就不算是不知天高地厚。少年略微想了想,回答道:“他虽然闹市纵马,但也有其缘由,而且被撞的小乞丐现已安然无恙。草民认为略施惩戒,让他长长记性即可。”

武后轻嗤一声:“你张嘴给他看看。”

那名军卒把头转向张少白,张开血盆大口,张少白这才发现此人的舌头竟是连根不?见。

“满意吗?”

张少白没有答话,而是立刻把头叩在了地上。他的身子有些颤抖,一半来自恐惧,一半来自愤怒。

军卒在武后的示意下离开了贞观殿,武后笑着叹道:“说白了终究还是个孩子,你同情他了。”

“草民……回天后话,是。”

“懂得同情是件好事,但不一定是对,”武后盯着张少白说道,“抬起头吧。”

张少白乖乖抬起脑袋,视线与武后交错在一起。

可能是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张少白鬼使神差地施展起了“望气之法”,紧接着脸色剧变,赶忙将视线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武后并未觉得惊讶,这世上敢于和她对视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刚才隐约从张少白的眼中看到了一道光。

这时张少白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在他施展“望气之法”的刹那,他居然从武后的身上看到了一条金灿灿的盘龙!

“父亲教的‘望气之法’果然不靠谱,我一定是看错了。”张少白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自己眼花了。

一个女人身上怎么会有龙气?这绝对不是真的!

张少白在心里嘀咕了许久,终于将烦乱压制下去,确定自己还是技艺不精,所以“望气之法”才会出现那么大的差错。

武后自然不知道张少白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个少年长得还不错,看起来也像是个乖巧的。想必张云清为了培养后人,花费了不少的心血。

关于祝由之术,武后从明崇俨那里听说过许多,早年在后宫的争斗中更是见识过不少。故而她也知道太子李弘之死大有蹊跷,而且张云清也的确无辜,但是太子死得不明不白,那么天帝天后的怒火总要有个可以宣泄的地方。

于是在查案一途毫无用处的咒禁科就成了那个地方,张云清因此下了大狱,口中反复呢喃着“不能说”三个字,最后含恨而终。

对武后来说,如果有人能够破解太子弘的案子,揪出真凶,她鸩杀长子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但是谁能破掉这个案子成了另一个难题,明崇俨早年瞎了双眼,行动太不方便,而他所举荐的张少白又太过年轻,且立场不明。

若想重用此人,便只能……

武后忽然开口说道:“我此番找你乃是有事请教。”

张少白赶忙回复:“草民不敢。”

“这些天来,我被梦魇缠身,夜不能寐,每次闭上眼睛就恍惚见到恶鬼,实在是心烦得紧,你可知道这是何故?”

“回天后,梦魇这等邪物并不罕见,不过弄清它为何纠缠天后不放乃是解决的关?键。”

武后微微挑眉:“哦?你起来说话吧。”

张少白闻言乖乖起身站好,身子微微有些摇晃,因为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这刚开始倒勉强还能撑得住,可是到了后来渐渐有了感觉,酥酥麻麻如同蚂蚁在上面来回爬动,实在是无法忍受。

少年咬着嘴唇,屁股和双腿极其轻微地扭了扭,却是隔靴搔痒,没啥作用。

“难受就动一动吧,本就是跳脱的性子,却在这里跪了许久,也算是难为你了。”武后掩唇轻笑,她觉得此时此刻的少年才是一个真正的“少年”。

隐忍,从来都不应该是少年的品质。

张少白一听武后这么说,便赶紧做了两个蹲起,又用力甩了甩两条腿,然后有些犹豫地看向武后。

天后只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于是张少白又跳了两下,这才感觉双腿的酥麻感全部退去。

“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小猴儿,”武后轻轻骂了一句,“舒服了就好好说话,再敢乱蹦乱跳,我就把你丢进热锅里,让你蹦跶个够。”

“草民不敢了,”张少白站得笔直,面色也恢复如常,身上那种“得道高人”的气质再度出现,“请问天后,您是否看清了那个梦魇的模样?”

武后摇了摇头:“没有,但我隐约记得她有长发,应该是个女鬼吧。”

“草民斗胆,请求去天后的寝宫调查一二,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心里有数就好,”武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椅扶手,“此事便全权交给你了,明大夫对宫中较为了解,就由他来助你解决此事。”

珠帘之后的明崇俨闻言缓缓走出,武后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明崇俨弯腰答道:“还在睡着。”

“唉,陛下的头病发作越来越频繁,我又遇上了梦魇这等邪物,看来这大唐的太平日子……”武后并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去了珠帘之后照顾李治。

这样一来,贞观殿里就只剩下张少白和明崇俨二人。

明崇俨双目虽盲,行动起来也比较迟缓,但步伐却稳定且准确。他带着张少白走到殿外,随即向后宫走去。

一出宫殿,顿时阳光洒了满身,整个人终于暖和起来。两人自打薛府一别,已是半月未见,明崇俨笑意如故,仿佛把张少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我刚在后殿听见你与天后的对答,真是为你捏了把汗。”

张少白对明崇俨却始终保持着距离,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同行应当相轻,明崇俨越是亲近就表示越有古怪:“我也吓得够呛,差点就中了圈套丢掉小命。”

“幸好你机灵,”明崇俨道,“对了,卓主事现在怎么样了,伤势可否好些?”

“好得很,他现在带伤休养,每天也不去刑部办案,反倒是赖在一个卖醪糟的小娘子那里,非说一天不喝十几碗醪糟就心慌难受。”

“哈哈!”明崇俨笑道,“卓主事当真是个妙人。”

卓不凡的确是个妙人,明明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却一个人放倒了三名刺客,还硬是护着明崇俨直到茅一川赶来救援。而且他肚子上的伤口极其危险,换成寻常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没想到卓胖子挺了过来,现在跟没事人似的。

张少白伸了个懒腰,转而问道:“天后到底是什么情况?”

明崇俨边走边说:“不太清楚,此事大有蹊跷,我感觉和之前洛阳发生的怪事有些干系。”

“你都搞不明白的事情,难道我就能弄明白啦?”

“这可不一定,毕竟我的眼睛瞎了。”

张少白撇了撇嘴,他现在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原来自己被带进宫里是因为武后患了梦魇的怪病,而明崇俨却对此束手无策,故而举荐他来治病。

面对武后的时候张少白十分拘谨,可一旦离开武后,他的心思便瞬间活泛起来。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啊,如果治好了武后,那么张氏祝由就可以重新名扬天下。而且,张少白甚至可能争取到重查五年前旧案的机会。

明崇俨叮嘱道:“少白你记住,皇宫不比外面,在这里你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绝对不要犯错,否则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后宫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你进去之后管好眼睛,不该看的绝不能看,明白吗?”

“我怎么感觉你是后宫的常客呢?”

“自古祝由传男不传女,可后宫阴气重,极易发生种种诡事……我这个瞎子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治病先生。”

张少白叹了口气,开玩笑道:“真不知道应该同情你,还是羡慕你。”

明崇俨也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

这份“意味深长”,到了后宫之后张少白才算亲身领会。

有人曾说,洛阳后宫的美人比牡丹还多,虽然说得有些夸张,但后宫的规模却也可见一斑。大唐仿照前朝,于后宫设立了六局二十四司,武后掌权之后更是大肆扩充,若是仔细算算,这后宫光是女官就有万人。

刚刚一入后宫,张少白便感觉眼睛已经不是自己的,无论他怎么控制,眼前都是牡丹花般形形色色的女子。抑或是女子太多,以至于无论他看向哪里,都免不得唐突佳?人。

明崇俨走得不急不慢,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轻声说道:“之前陛下建了上阳宫,已经迁去了不少人。”

“这都已经是迁走不少宫女之后的情况啦?”

“别大惊小怪的,低头走路就是。”

初夏时节已有几分炎热,故而后宫女子穿着也都清凉起来。毕竟这里不常来男子,所以宫女的打扮也就没什么忌讳。以往即便来人,也不过是太医或是明崇俨,前者大多老气横秋,后者又什么也看不见,没想到这次来了个少年郎,白衣翩翩,长得也俊秀好看,顿时后宫便如同炸了锅一样。

一大一小两个白衣,对女子来说甚是养眼。

胆小害羞的女子赶紧藏了起来,以免被那个陌生男子看到裸露在外的肌肤,稍微大胆一些的则不忙不慌,反而对着张少白指指点点。

张少白上一次受到这种待遇,还是在温柔坊。他微微眯起眼睛,双眼简直无处可放,这后宫到处都是花色映着雪白,最后他干脆大方起来,该看就看。

温柔坊里都是地上的女子,后宫都是天上的女子,比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而且这里的女子,都不如某个爱穿鹅黄衣裳的小娘子好看。

突然,有个绣球扔了过来,在地上滚了几滚,然后“拦住了”明崇俨的去路。

明崇俨只得停下脚步,不好一脚将其踢开,更不好弯腰捡起,所以有些为难。张少白倒是大大咧咧地将其捡起,一看做工精致,上面的绣图更是美妙。

“明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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