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写有晋级六人姓名的册子,最终到了武后手中。
一处宫殿,武后将册上姓名细细看了一番,眉头微皱,只有看到最后的“张少白”时眉间阴霾稍减。
她随手将册子放在一旁,问道:“除了慈恩大师和张少白,其余人都是什么来路?”
来俊臣跪于殿下,身子几乎匍匐在地,即便是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丝毫不敢抬头:“回天后话,道门的成玄风来自楼观派,素有‘出生即半仙’的美誉;铸氏玲珑来自东海,算是祝由的一支;厉千帆同样出自祝由,主要在苗疆一带活动,擅长巫蛊之术。至于秦鸣鹤,他精通医术但不敬鬼神,应是为了宣扬景教而来。”
武后又问:“你觉得,他们之中谁会对陛下的病情有益?”
“微臣不敢妄下断言,仅凭风试上的一面之缘来看,这六人都有些手段,或许都有益处。”
“都有益处……”武后琢磨了许久,说道,“主要盯着佛道两门的动静,至于其余人可随你处置安排。”
说完之后,武后略加犹豫,补充道:“张少白此人你不可多作干涉,朕倒是有些好奇,他这次又能搞出多大的名堂。”
自打武后代替陛下打理政事以来,在朝野的威望愈重,于是也开始自称“朕”,与皇帝平起平坐。
来俊臣叩头道:“微臣领命,只是臣尚有一事不明,这第二试该如何安排?”
武后忽然轻笑道:“曲池坊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已准备妥当。”
“既然如此,第二试就定为‘药试’,让他们去寻出那只厉鬼吧。这一过程中表现上佳者,可晋级最终的殿试。”
前不久曲池坊便传出了此地闹鬼的消息,据说附近百姓家里常有鸡鸭猫狗甚至是人消失不见,最后只能找到一些骨骸。第二试的关键便落于此处了,只是为何取名为“药试”,却是除了武后之外,无人知晓。
就此,第一试结束当夜,推事院将晋级的六组人请到了普度坛。待到众人抵达之后,来俊臣方才带着抱剑仆苏童现身,他说话一如既往地干净利落。
“本官奉天后之命,将诸位请来普度坛,乃是为了第二试的事情。”
在场众人一听便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出现在普度坛中的人都已晋级了第二试,于是纷纷留意起了其他人来。
张少白也不例外,他双眼扫视了一番,发现晋级之人和自己料想中的丝毫不差。
他看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茅一川站在一旁细心留意着每一道眼神,努力解读着其中意味,比如好奇、敌意,甚至是杀机。
来俊臣继续说道:“诸位可曾听说曲池坊出现了一只厉鬼,喜好生啖血肉,初时只向家畜下手,可近来却有人接连失踪,应是与此事有关。”
慈恩大师诵了声佛号,表示自己听说过,并且带着徒弟留意过此事,只可惜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其余人等这些日子则忙于风试,还是头一次听说曲池坊厉鬼的传闻。
“天后有令,第二试名为‘药试’,比试重点就在这只厉鬼身上。”
厉千帆忽然开口打断道:“但厉鬼只有一只,在场的却有六人。”
来俊臣答非所问:“无妨,诸位尽力就好,至于谁能晋级第三试,还是由推事院裁定,相信这次不会再有人对此抱有疑问。”
想起那个被一剑封喉的东巴,厉千帆不再说话。
来俊臣见在场之人再无疑问,转身便走。落后了半步的苏童却一拍脑门,转头补充道:“对了,我家主人忘记说啦!此次药试仅有三日,每日戌时诸位都需来普度坛互通有无。三日后若是厉鬼被抓了,咱们就商定谁入第三试,可若是没能抓到,想来……应该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说完,苏童冲着张少白这边笑了笑便也离去了。
张少白一头雾水地说道:“这人有毛病?”
茅一川冷哼道:“推事院是武后的人,既然武后都对你多加留意,他们也会如?此。”
蹊跷的是,这边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这期间普度坛竟无一人离去。
这让茅一川有些疑惑,不过随后他便找到了答案。因为佛道两门正低声说些什么,厉千帆和铸玲珑更是不知何时凑到了一起,窃窃私语。
张少白说道:“人多好办事,若是两两一组结为盟友,晋级第三试之后再翻脸,胜算会多上不少。”
茅一川问道:“那你不打算找个人来结盟吗?”
“我?”张少白盯着茅一川看了许久,直到后者感到有些不适之后终于压低声音问道,“我问你,你对曲池坊的厉鬼知道多少?”
茅一川身为金阁主,消息极为灵通,甚至超过了刑部和大理寺,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知道一些。”
张少白咧嘴一笑:“这就好了,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破案嘛,有你在我还发愁什么。至于结盟什么的,更是完全没有必要。”
话虽如此,可在场众人也的确无一人来寻张少白结盟,可见这位祝由天脉实在是不讨人喜。
过了片刻,性情孤僻的秦鸣鹤看清了现今局面,率先离去,背影极为洒脱。佛门师徒紧随其后,接着道门也有了动静,不过温玄机却并未急着离开,反而来了张少白这?头。
顿时剩余人都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转向这边。
没想到温玄机走到张少白面前,做了个伸手欲打的动作,吓得张少白赶忙退了两?步。
温玄机笑道:“你小子懂不懂长幼尊卑,看到我也不主动过来问好,上次来普度坛我就想抽你了!”
张少白却没什么好脸色:“像你这种江湖骗子,我和你没话好说。”
“我怎么就成了骗子?”
“三年前,你给我做的那道破批命!”张少白在心里补充道,还有薛灵芝的那道“天煞孤星”,你这老道可是害惨了不少人啊。
“我这些年做过的批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里还记得给你做的批命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啊,我做的批命可从来都没错过。”
温玄机说的这话也不算吹牛,当初他说明崇俨死劫将至,结果明崇俨真就死在了洛水之畔。只不过温玄机没有算到,明崇俨其实算是“死”在了自己的计划当中。
张少白骂道:“你骗了我那么多钱,还指望我现在对你笑脸相迎?”
温玄机说道:“哟呵,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句批命其实是我从《淮南子》中随手摘的。”
张少白脸色黑如锅底,从来都是他到别人手里“骗钱”,哪里受过这等屈辱,若不是那时年幼,一不留心上了算命先生的当……他越想越来气,懒得再和温玄机说话,带着茅一川掉头就走。
待到离开了普度坛,茅一川终于说道:“温玄机在长安颇有名气,听说他做的批命很少出错。”
“如果他真有那么厉害,掐指一算不就找到那头厉鬼了。”
“你现在心很乱,可以不急着说话。”
张少白叹了口气,边走边说:“唉,温老道给我的那道批命实在是太过玄乎,到现在我也没搞懂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每次看到这个人,都觉得他的眼神极其不舒?服。”
茅一川的面部抽了几下,主动换了个话题:“关于药试之事,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张少白伸了个懒腰:“又不急于一时,先回家睡觉!”
茅一川看了眼身边白衣,知道张少白最为在意的事情并不是普度大会的金牒,而是那个在张家纵火之人。因为在张少白看来,那人既然趁机毁掉了张家,必定也会在这次普度大会上一举夺走张家的所有名望。
这边白衣黑衣一同回了永和坊,那边道门的师兄弟却在普度坛分道扬镳,温玄机认为晋级第二试可喜可贺,一定要喝点小酒庆祝一下,最好还要再去一次平康坊,这可是长安城夜里最为诱人之处。
成玄风对此毫无兴趣,独自一人回到了升道坊的破道观。这破道观在街坊们齐心协力地一番修葺之后,已然显得干净了不少,起码夜晚不再会有星光从屋檐的破洞上落入屋?里。
年轻道人的道袍已经破旧不堪,后心处的补丁更是无比显眼。他先是在蒲团上打坐了一个时辰,随后便觉得有些倦了,干脆和衣沉沉睡去。
道门中人睡觉讲究一个“内观”,通俗来说便是沉下心思向内观测,看一看自己胸腹之中的精气神。成玄风之前便看到体内有一座破道观,而如今破道观却焕然一新,显然他已经找到了想要的大道。
然而他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头一紧,蓦地睁眼,刚好见到月光之下有一道剑影向着自己挥来。
成玄风躲闪不及,一下子被那柄利剑刺了个通透,幸好他事先有所察觉,避开了心脏之处,这才和死亡擦身而过。
刺客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青铜面具,若是张少白看到这个面具,定会识出这正是当初“庞先生”的装扮。刺客见一击不成,眼神中有一丝惊讶转瞬即逝。他动作极为迅速,将剑身从成玄风的身体中用力拔出,随后便又是一剑刺出。
既然一剑没能杀死,那就再来一剑,这对刺客来说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所以他的动作显得颇为熟练。
可成玄风久居山上,哪里见识过山下的血雨腥风,他先是有一刹那的失神,等到回过神躲避的时候又被第二剑划伤了肩膀。年轻道人强忍着剧痛,提起一口气来,竟是一下子撞破了破道观那原本就不算牢固的墙壁,逃之夭夭。那刺客眼神极冷,附骨之疽般追在成玄风身后。
成玄风自幼被当作道门传人培养,不仅精通道法,武艺同样不俗。故而身受重伤却逃得极快,竟是隐隐有要甩开身后刺客的迹象。只可惜,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味,让他始终无法彻底摆脱追杀,而且自身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愈加虚弱,精神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恍惚。
最恐怖的是,每当他逃到分岔路口的时候,都会有一个同样戴着青铜面具的神秘人挡住某个方向,一言不发,也不出手阻拦。
直到最后,与其说是成玄风逃到了一处偏僻宅院,倒不如说他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方。他背靠着冰凉墙壁,气若游丝,简直虚弱到了极点。
成玄风感到双眼发花,逐渐看不清周围景象,只能用力一咬舌尖,借着最后一丝清醒,翻过了身后的高墙。随着身体“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终于彻底昏厥过去。
可是他坠落之处刚好挨着宅院里的一处居室,住在里面的人睡得极浅,忽然听到了一声类似沉甸甸的麻袋摔在地上的声音,于是便醒了过来。
那人悄悄推门走进院中,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孔,竟然是薛家的“天煞孤星”——薛灵芝!
这些日子以来,薛府下人依然无比畏惧天生不祥的主子,所以薛灵芝居住之处十分安静,尤其到了夜里,没有一个仆人愿意主动靠近这边,生怕一不留神便被主子“克”?死。
薛灵芝对此不以为然,反而乐得清静,只是偶尔会想念那位祝由先生,毕竟他算是自己唯一的友人。所以屋外传来声音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张少白,只有那个人最喜欢翻薛家的墙头,还曾经带着自己“离家出走”。
然而当薛灵芝看清墙角处那道昏迷不醒的身影时,却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头。
那人躺在血泊之中,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面容,但能够确定绝对不是张少白,这让薛灵芝顿时紧张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薛灵芝蹙起眉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如何处理那个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道人在昏迷的情况下又吐了一口血,其中还混有一些血肉碎块,看来是内脏也受了创伤。
薛灵芝见状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总不能见死不救,无论如何还是先帮他一把,至于之后如何就等之后再说。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院外传来极为轻微的脚步声,想必是有人循着踪迹追到了这里。
于是薛灵芝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人身旁,想把他挪到其他地方,不料成玄风身子极重,挪动起来十分费劲。她将成玄风的一只胳膊绕过自己的脖颈,同时将他上半身的重量大多压在自己的背部。
或许是成玄风在昏迷之际感受到了有人试图挪动自己,他稍稍清醒了半分,双腿下意识地用力,总算是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薛灵芝咬紧牙关,将成玄风挪到了假山那头,把人藏在了一个缺口处,这才松了口?气。
成玄风的血沾染到了薛灵芝的轻薄衣衫之上,月光之下,薛灵芝身上触碰到血迹的肌肤忽然有了一些变化。
正如一年前,薛灵芝和张少白双双落水,她好不容易将张少白弄到一个隐秘山洞,结果身上也沾了一些血迹,让张少白看到了那终生难忘的一幕。
而此时此刻,成玄风在一阵恍惚中微微睁眼,他并未看清救命恩人的面容,而是先看到了一只鸟首。
那只灵鸟的头部正倚着女子的脖颈,鸟眼在月下透着诡异。女子肌肤雪白,灵鸟其色火红,两者相融相依,难分彼此。
仿佛薛灵芝就是那只灵鸟,而那只灵鸟也就是薛灵芝。
成玄风原本极为轻缓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因为他想起了山上看到过的那些典籍,其中《山海经》曾提到过一种灵鸟——看守着长生不老药的灵乌。虽然他从未见过那等神物,可不知为何,他看到那只灵鸟的时候偏执地认为它就是书上记载的那只不死灵乌。
薛灵芝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院外的脚步声上,并未留意成玄风的异常,待到那脚步声消失不见之后,她才发现成玄风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成玄风一言不发,脸上的血污让整个人显得仿佛疯魔。
薛灵芝感到有些恐惧,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我去屋里给你拿些伤药,你用后就赶快走吧。”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而成玄风从始至终视线从未离开过薛灵芝,眼神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狂热。
身处这等绝境之中,他莫名想起了温玄机曾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温玄机说,在他差点饿死的时候,有个乞丐往他嘴里塞了一口馒头。可是紧接着乞丐便后悔了,又把他嘴里的馒头硬生生抠了出来。
那个女子虽然救了自己,可她是否也会后悔呢?
想到这里,成玄风挣扎着站起身来,又想到女子背上的文身,心头仿佛被人点了一把燎原之火。
一个道门,乃至整个大唐都寻觅了许多年的秘密,终于被他找到了钥匙。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薛灵芝拿着伤药回到假山这边的时候,发现那个来路不明的道人已经离去。她心思一转,便想到那人一定是不信任她,这才悄悄离开。
这样倒也好,免得她烦心救完人之后又该如何。薛灵芝看了眼宅子那头,见没什么动静,想来石管家和仆人并未留意到这边,便开始收拾院子里的一片狼藉,以及自己身上的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