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又撞见诺贝尔和她妹妹正在谈论他。他一到,又是像昨天一样,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他的疑心没了边际。“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是在想办法嘲弄我吗?应该承认,这比德·拉莫尔小姐对一个穷秘书的所谓要可能得多,自然得多。首先,这些人能有吗?愚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嫉妒我那点可怜的口才。善妒又是他们的弱点之一。他们那一套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德·拉莫尔小姐想让我相信她看中了我,仅仅是为了让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出丑。”
这一残忍的怀疑完全改变了于连的精神状态。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发现了爱情的萌芽,轻而易举地把它扼杀了。这种爱情仅仅建立在玛蒂尔德罕见的美貌上,或者更建立在她王后般的举止和令人赞叹的打扮上。就这一点而言,于连还是个暴发户。可以肯定地,一个聪明的乡下人攀上社会上层,最使他感到惊异的莫过于贵旅社会的漂亮女人了。使于连前几天想入非非的,根本不是玛蒂尔德的性格。他有足够的理智,知道自己还不了解这种性格。他所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种表象。
例如,玛蒂尔德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过礼拜天的弥撒的,几乎每天都要陪母亲去教堂。如果在德·拉莫尔府的客厅里,有人冒冒失失,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敢胆哪怕最间接地影射一个针对王座或祭坛的真实或假想利益的笑话,玛蒂尔德立刻就变得冰一样地严肃。她那如此尖利的目光也流露出一种彻底的、无情的高傲,像她们家里一幅古老的肖像上的那种目光一样。
然而于连确信,她的房间里总是放有伏尔泰的一、两卷最具哲学性的著作。他自己也常偷几本回去,这个版本很漂亮,装订得极豪华。他把旁边的几本挪一挪,拿走一本也就看不出来了,但是他很快发现,另有一人也在读伏尔泰。他使用神学院的一种诡计,把几小段马鬃放在他认为可能引起德·拉莫尔小姐兴趣的那几卷书上。这几卷书旋即失踪了好几个礼拜。
德·拉莫尔先生对他的书商很恼火,所有的假回忆录都给他送了来,就命令于连把所有略具刺激性的新书都买回来。但是,为了不让毒素在家里传播,秘书遵命把这些书放进一个小书橱,就摆在侯爵的卧室里。他很快就确信,只要这些新书与王座或祭坛的利益相敌对,很快便不翼而飞。肯定不是诺贝尔在读。
于连过于相信他的试验了,以为德·拉莫尔小姐是个马基雅维里那样的两面派。这种硬栽在她头上的,在他后来,倒几乎成了她唯一的精神魅力。对虚伪和说教的厌倦使他走上了极端。
他激发自己的象力,更甚于受到爱情的驱使。
正是对德·拉莫尔小姐身材的优雅、衣着的精致趣味、手的白皙、胳膊的美和举手投足的从容神魂颠倒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她。为使其魅力臻于极致,他把她想象成卡特琳·德·美第奇。对于他所设想的她的性格来说,深则不厌其深,恶则不厌其恶。这是他年轻时钦佩的马斯隆们、福利莱们、卡斯塔奈德们的典型,一句话,他认为这就是巴黎人的典型。
还有什么比相信巴黎人城府深广和性情更可笑的吗?
“很可能这个三人帮在嘲弄我,”于连想。如果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回答玛蒂尔德的目光时所流露出的阴郁冷漠的表情,那对他的性格就会了解得很肤浅。德·拉莫尔小姐感到惊讶,有两、三次大着胆于让他相信她的友谊,却都被一种辛辣的讽刺顶了回去。
这个女孩子的心素来冷漠,厌倦,对精神的东西很敏感,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态度的刺激,一变而为热情洋溢,流露出自然的本性。然而玛蒂尔德的性格中也有许多的骄傲,一种感情的萌生使她全部的幸福依赖于另一个人,这就同时带来了一种阴沉的忧郁。
于连自到了巴黎之后,已经有了相当的阅历,能够看出那不是厌倦所产生的干枯的忧郁。她不像从前那样贪恋晚会、看戏和种种消遣,反倒逃而避之。
法国人唱的歌让玛蒂尔德厌烦得要死,然而把歌剧院散场时露面当作职责的于连注意到,只要她能,她就让人带她上歌剧院。他自认为看出她已经失去了一些原本闪耀在她各种活动中的那种完美的分寸感。有几次回答她的朋友时,她的玩笑尖酸刻薄,几至伤人。他觉得她拿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当了出气筒。“这年轻人一定是爱钱爱得发了疯,不然早把她甩了,不管她多么有钱!”于连想。而他呢,他对她污辱男性的尊严感到愤怒,愈发对她冷淡了。他常常甚至很不礼貌地回答她。
于连决心不为玛蒂尔德感兴趣的表示所骗,然而有些日子里这种表示毕竟是很明显的,他的眼睛已经开始睁开了,发现她是那样地漂亮,有时不免心慌意乱。
“上流社会这些年轻人的机敏和耐心最终会战胜我的缺乏经验,”他对自己说,“我得走,让这一切有个了结。”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不少小块地产和房产,刚刚交给他管理。去一趟是有必要的,德·拉莫尔先生勉强同意了。除了与他那勃勃野心有关的事务外,于连已经成了另一个他了。
“说到底,他们没有让我上钩,”于连想,一边做着出门的准备。“德·拉莫尔小姐对这些先生开的玩笑,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仅仅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开心解闷了。”
“如果没有针对木匠儿子的阴谋,德·拉莫尔小姐就无法理解了,不过,在我她是无法理解的,至少在德·克龄瓦泽努瓦侯爵她也是同样地无法理解。例如昨天,她真的生了气,我很高兴她为了对我好而强迫一个年轻人做他不服做的事,他是既高贵又富有,而我是既贫穷又卑贱,恰应对比。这是我打的最漂亮的—次胜仗;它可以让我快快活活地坐在驿车里的椅子上,在朗格多克平原上奔驰。”
于连对他的动身保密,但是玛蒂尔德比他知道得还清楚,他第二天将离开巴黎,而且时间很长。她推说头疼得厉害,客厅里空气太闷,更加剧了她的头疼。她在花园里散步很久,用尖酸刻薄的玩笑对诺贝尔、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德·吕兹和其他几个在德,拉莫尔府吃晚饭的年轻人穷追不舍,逼得他们离开。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望着于连。
“这目光也许是在演戏,”于连想,“可这急促的呼吸呢,还有这心慌意乱的种种表现呢!算了吧:”他对自己说,“我是什么人,居然想判断这些事?那是巴黎女人的最高明最狡猾的把戏呀。这种急促的呼吸几乎要碰到我了,她大概是从她那么喜爱的莱昂蒂娜·费伊那儿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