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⑤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⑥?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⑦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⑧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⑨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⑩,敢不承教{11}而加详焉。
愧甚,不宣。巩再拜。
【注】
①欧阳舍人:欧阳修。舍人,官名。欧阳修在庆历八年转起舍人,故称。②先大父:去世的祖父。此处指曾致尧。③致:表达。严:尊敬。④勒:刻。⑤畜:同“蓄”,具备的意思。⑥徇:徇情,曲从于私情。⑦衋(xì细)然:悲痛伤心的样子。⑧睎(xī希):仰慕。⑨屯蹶(zhūnjué谆厥)否(pǐ匹)塞:处境艰难不顺利。屯蹶,艰难受挫折。否塞,穷困不得志。⑩世族之次:祖先的世代次序等情况。{11}承教:遵照你的指示。
本文作于庆历七年(1047),是一篇独具特色的感谢信,它没有平常的客套,也没有空泛的溢美之辞。此前曾巩请求欧阳修为其祖父曾致尧撰写墓志铭,在收到后便回复了这封感谢信,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和对欧阳修道德文章的盛赞。并通过对铭志作用及流传条件的分析,来述说“立言”的社会意义,阐发“文以载道”的主张,表达了对道德文章兼胜的赞许与追求。
文章结构极其谨严,起承转合非常自然。首先交待自己写信的缘由,和观诵墓碑后的总的感受。接着叙及撰写墓志铭的意义,提出论点“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然后比较铭、史之异同。先言其异,次言其同,借助铭、史对比展开文章,深刻地阐述了铭志的警世作用。
紧接着,曾巩谈今铭“二弊”,首先是不实,其次是“传者盖少”。第四段强调立言者的素质是纠除今弊的根本条件。作者提出:“立言者”必须是“畜道德而能文章者”。作者在本段总的提出这个论点,然后再分说,“畜道德”和“能文章”。最后总说: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三、四段为“转合”过渡阶段。
此外,本文构思尤为奇妙,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曾巩把对欧阳修的赞誉与庆幸其能为自己的祖先写墓志铭有机结合在一起。文中一方面赞誉欧阳修,宣示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另一方面慨叹自家的荣幸,并推衍欧阳修的美德。“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即申说欧公对自己的教诲。“先祖父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即感谢欧阳修的铭文彰扬了其具有困顿身世的祖父。
文末,一个“愧甚”,从立言者之论,归结至欧阳修身上,盛誉欧阳修“畜道德而能文章”之贤,深谢欧阳修赐铭之恩。文章感情抒发到了高潮,曾巩利用多重递进的感叹和设问句式,反复咏叹,把自己的感激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是对自己曾祖父极力的赞美之词。这同时也与文章开头相呼应,使得结构格外完整。前面论述铭志的“警劝之道”,后面则赞美欧阳修此文的社会反响,又是一个前后照应,严整有序。
在唐宋八大家当中,曾巩是最重视章法的,在以上所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曾巩文章的这一特点,结构十分谨严,内容环环相扣,起承转合,如行云流水。此文可称得上曾巩文章这一方面的得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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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珙《古文评注》卷十二:“在南丰集中,应推为千古绝调。”
秃秃记
秃秃,高密①孙齐儿也。齐明法②,得嘉州司法③。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绐④娶周氏,与抵蜀。罢归,周氏恚⑤齐给,告县。齐赀谢⑥得释。授歙州休宁县尉⑦,与杜氏俱迎之官,再期⑧,得告归。周氏复恚,求绝⑨,齐急曰:“为若出杜氏。”祝发⑩以誓。周氏可之。
齐独之休宁,得娼陈氏,又纳之。代受抚州司法,归间周氏,不复见,使人窃取其所产子,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氏亦与其弟来,欲入据其署,吏遮以告齐。齐在宝应佛寺受租米,趋归,挽置庑下{11},出伪券曰:“若佣也,何敢尔!”辨于州,不直{12}。周氏诉于江西转运使{13},不听{14}。久之,以布衣书里姓联诉事,行道上乞食。
萧贯守饶州,驰告贯。饶州,江东也,不当受诉。贯受不拒,转运使始遣吏祝应言为覆{15}。周氏引产子为据,齐惧子见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惧,则收以归,扼其咽,不死。陈氏从旁引儿足,倒持之,抑其首瓮{16}水中,乃死,秃秃也。召役者邓旺,穿寝后垣下为坎,深四尺,瘗{17}其中,生五岁云。狱上{18}更赦,犹停齐官,徙濠州,八月也。
庆历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张彦博改作寝庐,治地得坎中死儿,验问知状者,小吏熊简对如此。又召邓旺诘之,合狱辞{19},留州者皆是,惟杀秃秃状盖不见。与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敛之,设酒脯{20}奠焉。以钱与浮图人升伦,买砖为圹{21},城南五里张氏林下瘗之,治地后十日也。
呜呼!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22}也,相祸则其类绝也久矣。如齐何议焉?买石刻其事,纳之圹中,以慰秃秃,且有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无忌言。二十九日,南丰曾巩作。
【注】
①高密:县名。在今山东胶县西北。②明法:熟悉法令。唐宋科举有“明法”一科,考试关于法令的知识。③嘉州:州名。治所在今四川乐山。司法:即司法参军,为州府中负责狱讼的官吏。④绐(dài怠):欺骗。⑤恚(huì会):愤怒,怨恨。⑥赀(zī资)谢:用钱财赎罪。⑦歙(shè涉)州:州名。治所在今安徽歙县。休宁:县名,在歙县西。⑧再期(jī机):两周年。期,古时指一周年。⑨绝:此处指解除婚姻关系。⑩祝发:断发。{11}置庑下:放在堂下的走廊上。{12}不直:不能伸冤。{13}转运使:宋初所设的府以上的行政长官,负责一路或数路财赋,并督察地方官吏。{14}不听:没有处理。{15}覆:审查,察看。{16}瓮:一种陶制的盛器。此处指水缸。{17}瘗(yì意):埋葬的意思。{18}狱上:案情上报。{19}合狱辞:验合案卷中的供词。{20}脯(fǔ府):干肉,此处泛指肉类。{21}圹(kuàng旷):墓穴。{22}不相祸:不自相残杀。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十月二十九日,而在此之前的十月二十二日,时任抚州司法参军的张彦博,在改造其所住寝室时,在墙脚下掘得一小儿墓穴,引出来一桩13年前的谋杀案。张彦博审理了这一案件,并将小儿骸骨改葬于城外,请自己的友人曾巩作了这篇“记”,刻之于石,纳于墓穴之中。也可以说,此文名为“记”,其实是一篇别具一格的墓志铭。
本文所记述的是一桩令人发指的亲子谋杀案,尽管时间仓促,但却写得有声有色、曲折生动。前嘉州司法参军孙齐,先娶杜氏,留置家乡高密。然后又骗娶周氏,带往任所,并生有一子秃秃。卸任之后,周氏发觉受骗,讼之于官。孙齐以钱财疏通官府,平息了这场风波。后来,周氏再度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孙齐立下誓言,许诺休弃结发妻子杜氏,得到了周氏的同意。未过多久,孙齐又结识了娼妓陈氏,并纳为妾,于是产生了遗弃周氏的念头。他调任抚州代司法参军时,便使人私下偷走了秃秃,“合杜氏、陈氏,载之抚州”。不久,当周氏寻找至抚州,四处控告,历经艰难,终得清正廉明、主持公道的官吏受理时,为逃避罪责,孙齐先是将秃秃藏匿,最后终于亲扼其咽喉,又由陈氏提其足,倒置于瓮水之中闷死。然后买通衙役,将尸骨埋于寝室墙下,毁灭罪证。直至13年之后才为人所发现,秃秃的沉冤始得大白于天下。
文中因果关系颇为复杂,孙齐骗婚、遗妻、窃子、赖婚、杀人、藏尸一些列事件错综复杂,能否将这些关系介绍清楚,对本文的写作来说至关重要。作者在行文时紧扣住秃秃被害这一中心,选取整个事件中的所有重要环节,以极精细的笔墨,先后有序地介绍孙齐弃妻杀子的过程。其中,又一直以他和周氏之间的恩恩怨怨为叙述的着重点,因孙齐复杂的婚姻关系,是这一悲剧产生的主要原因,从而将将秃秃被害的缘由交代得非常明白。
今日,人们能读到如此佳作,主要得力于曾巩严格的剪裁和出色的叙事能力,方才将整个谋杀案发生的始末写得条分缕析,极为清楚,而且生动简练,清晰易懂。
此外,在刻画人物上,作者可谓是老练精辟。刻画人物形象时不直接渲染,而是通过写人物的具体行为来反应。在整篇文章中,孙齐的语言只有两句,一句是周氏大怒,要求离婚,齐急曰:“为若出杜氏。”一句是周氏追至抚州,欲进其住所时,他气急败坏地将周氏拖至堂下的走廊上,拿出一份假契约,将妻子诬为佣人:“若佣也,何敢尔!”短短十来个字,却声口毕肖,将一个薄情寡义、凶残狡诈的流氓小人形象写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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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壎《隐居通议》:“公之文,源流经术,议论正大。然《秃秃记》则《史》《汉》中来也。此记笔力高妙,文有法度,而世之知者益鲜,予独喜不厌。”
墨池记
临川①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②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③《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④,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⑤,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⑥,而又尝自休于此邪?
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⑦。教授⑧王君盛,恐其不章⑨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⑩。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11},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12},被于来世者如何哉!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注】
①临川:地名,宋抚州临川郡。即今江西抚州市。②洼然:低陷的样子。③荀伯子:南朝宋人,曾任临川内史,有《临川记》。④张芝:字伯英,东汉著名书法家,善草书。⑤出沧海:泛舟东海。⑥徜徉(chángyáng常羊)肆恣:纵情遨游。⑦州学舍:指抚州州府的学舍。⑧教授:官名,不同于今意,主管学政和教育所属生员。⑨章:同“彰”,显露的意思。⑩楹:厅堂前部的柱子。揭之:标明。{11}不以废:不肯让它埋没。{12}仁人庄士:有道德修养、为人楷模的人。遗风馀思:留下来的风范和传下来的美德。
本文是曾巩应抚州州学教授王盛之请而写的一篇叙记。文章因小见大,语简意深,由墨池的传闻推出王羲之书法系由苦练造就的结论,然后引申到为学修身要靠后天勤奋深造的普遍道理。辞气委婉,体现了作者独特的文风。
这篇短文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因小及大,小中见大,用小题目做大文章。题目是为墨池作记,据说这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洗涤笔砚之池,但实际上,传为王羲之墨池旧迹的,还有浙江会稽等多处。从曾巩此文“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的语气来看,他对临川墨池是否确为王羲之的真迹,也是抱着怀疑态度的。因此,他略记墨池的处所、形状以后,把笔锋转向探讨王羲之成功的原因:“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也就是说,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勤学苦练的结果。这是本文的第一层意思。这层意思紧紧扣住“墨池”题意。
但文章并没有简单地就事论事,文章的主旨也并不就此完结,而是由此进一步引申、推论。首先,“欲深造道德者”也是如此,即要学习书法是如此。从学习书法推及道德修养,强调都不是先验的,而是后天获得的;其次,从“人之有一能”尚且为后人追思不已,推及“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将永远影响后世。从书法推及风节品德,从具体的书法家推及更广泛的仁人志士,这是从他们对后人的影响来立论的。这两点推论都极为自然,承接转合,毫无牵强之出,表现了曾巩思路的开阔和极其深厚的艺术功力。
这篇短文的另一特点是,多用设问句和感叹句。全文可分14句,其中设问句5句:“岂信然邪?”“而又尝自休于此邪?”“况欲深造道德者邪?”“而因以及乎其迹邪?”“以勉其学者邪?”“也”字句两句:“荀伯子《临川记》云也”和“非天成也”。最后又以一个感叹句作结:“况仁人庄士之遗风馀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这些句式的大量运用,使这篇说理短文平添了一唱三叹的情韵。特别是五个设问句,兼收停顿、舒展之功,避免一泻无余之弊,笔力矫健,玩索不尽。前人以“欧曾”并称,在这点上,曾巩是颇得欧阳修“六一风神”之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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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八:“用意或在题中,或出题外,令人徘徊赏之。”
宜黄县县学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①,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②、弦歌洗爵③、俯仰之容④、升降⑤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⑥,以习恭让;进材⑦、论狱⑧、出兵、授捷⑨之法,以习其从事⑩。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11},其所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中{12},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为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始终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13},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14}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15}。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16}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17}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馀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贼盗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18}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不复理。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谓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19},匠不发而多{20}。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21}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22}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23}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24}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与?
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25},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至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与!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其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注】
①国:国都。学:此处指学校。②六艺:礼、乐、射、御、书、数。③弦歌:犹言“弦诵”。音乐。洗爵:古人招待客人时,先洗净酒器再斟酒敬客。爵,一种酒器。④俯仰:低头与抬头。容,与下文的“节”同,指法度。⑤升降:登上与降下。此处引申为进退。⑥祭祀、乡射、养老之礼:古时学校中举行的三种礼仪。祭祀,指祭神和祭祖。乡射,古代一种射礼。养老,尊敬老人,给他们奉以酒食的礼仪。⑦进材:推荐有才能之士。⑧论狱:判决狱讼之事。⑨授捷:出征而归,将在战场上所割敌人的左耳祭告于先庙。{10}从事:这里是办事的能力。{11}不率:不遵从命令。{12}中: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13}堂户之上:意为足不出户。{14}斯须:须臾,片刻。{15}要(yāo腰)于终:约束到最后。要,约束。{16}三公:古代朝廷中级别最高的官员,其具体官员各代不同,周为太师、太傅、太保,西汉为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东汉为太尉、司徒、司空。{17}三代:夏、商、周。近,差不多。{18}释奠之事:古代学校的一种典礼,春天,应陈设酒食以祭奠先师先圣,秋冬亦如此。{19}不赋而羡:不征敛而有余。{20}发而多:不征召而来了许多人。{21}序:堂的东西墙。{22}从祭之士:随同孔子享受祭祀的人。宋时学校立孔子及亚圣十哲塑像,又绘七十二贤人及先儒二十一人像于东西廊的板壁上,同时祭祀。{23}翰林子墨:代指文人。{24}会作:聚集工匠建造。{25}威行爱立:威严的法令得到贯彻,仁爱的风气得以树立。
宜黄在今江西抚州地区,宋时属江南西路抚州府管辖。《宜黄县县学记》是曾巩于皇祐元年(1049)应家乡抚州宜黄县官员之请,为宜黄县县学建成所作的记文。在这篇千字文中,作者以“纡徐简奥”的笔墨阐述了儒家的教育思想及其意义,同时又以简练的史笔记叙了家乡宜黄县县学的建立始末,表达了作者崇学重教的思想。
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中,兴办学校历来是推行文治教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此,古代的圣人们不断摸索、总结,乃至确立了一套较为完备的制度,来保证学校教学的进行。这些制度与方法,都记载在儒家的六经中。如本文第一句所说的“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记载于《礼记?学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文中的“祭祀、乡射、养老之礼”,曾巩对此非常熟悉,所以在论及兴学的重要性和古代学制时,能有源有委,条畅而详备,将古代从下到上学校的设制、教学的内容、教学的目的及具体措施,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使文章显示出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开篇不提宜家黄县学校的筹建、选址以及规模和外观。而是别处落笔,先写学习的重要性,说得十分恳切。抓注学习“使人人学其性”和“皆可尽于中”这个论点,逐步开始阐述教学内容和方法的安排,并注意指出每一个方面的学习都有明确的意义。比如学习《诗经》和《尚书》,可以明白待人接物的礼节和进退上下的种种规矩。接着阐述立学的最终目的,使社会上的人都“学其性”,而不单是防止他们出现邪恶放纵的行为。再者,从培养可以担当天下大事的人才来说,是为了“养其身”,使人们能够懂得天地间事物的变化,懂得古往今来国家治理得好坏的原因,懂得在施政的过程中,对具体的措施应如何增减损益、废置或施行,以及如何善始善终。于是,立学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这是作者对此最好、最准确的总结。
这篇学记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论述的层次极为清楚,文章结构非常严密。全文分五大段。第一、二两段写古人立学,培养人才,人才出而天下治。第三段写三代以后千余年来废学所造成的恶果。第四段写宜黄县立学的始末及其积极性。第五段则赞美县令李详兴学和为政的功绩,并对宜黄县学寄予希望。文章议论恣肆,层次分明,有极强的说服力。本文夹叙夹议,典重博厚,叙述有原有委,议论深刻透辟,堪称是曾巩文章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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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先叙古人之建学,次序后代之废学,后叙宜黄之立学,末叙勉励士子之进学,虽未推阐天命人心之奥,五常百行之原,然汉代以来,能见及此者罕矣。行文不用间架,每段收住处,含蕴无穷,后惟朱子之文,肖其神味。”(《评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二十七)学舍记
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时,窥六经之言与古今文章,有过人者,知好之,则于是锐意欲与之并。而是时,家事亦滋出①。自斯以来,西北则行陈、蔡、谯、苦、睢、汴、淮、泗②,出于京师;东方则绝江③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④封、禺、会稽之山⑤,出于东海上;南方则载大江,临夏口⑥而望洞庭,转彭蠡,上庾岭⑦,繇浈阳之泷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鱼汹涌湍石之川,巅崖莽林虺⑨之聚,与夫雨旸寒燠⑩风波雾毒不测之危,此予之所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药物,庐舍器用,箕筥{11}碎细之间,此予之所经营以养也。天倾地坏,殊州独哭,数千里之远,抱丧而南,积时之劳,乃毕大事,此予之所遘祸{12}而忧艰也。太夫人{13}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14},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盖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闲时,挟书以学,于夫为身治人,世用之损益,考观讲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专力尽思,琢雕文章,以载私心难见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视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扰多事故益甚,予之力无以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学。或疾其卑,或议其隘者,予顾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劳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为之矣。予之卑巷穷庐,冗衣砻饭{15},芑苋{16}之羹,隐约{17}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则有之,可以进于道者,学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所好慕,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坚木好高大之观,固世之聪明豪隽挟长{18}而有恃者所得为,若予之拙,岂能易而志彼哉?”遂历道其少长出处,与夫好慕之心,以为《学舍记》。
【注】
①滋出:层出不穷。滋,增益,加多。②蔡:州名,为春秋时蔡国故地,治所在今河南省汝南县。谯:县名,治所在今安徽省亳县。苦(gǔ古):古县名,宋代为卫真县,治所在河南省鹿邑县东。睢:水名,故道自今河南省杞县东流至江苏省,入泅水。汴:水名,在河南省境内,南流入淮。淮:水名,由河南经安徽、江苏入海。泗:水名,由山东经江苏入淮。③绝江:横渡长江。绝,穿过,越过。④并(bàng谤):通“傍”。挨着。⑤封、禺、会稽之山:山名,均在今浙江省绍兴县东南。⑥夏口:古地名,在今湖北省武汉市西。⑦庾岭:大庾岭,亦称梅岭,在江西、广东交界处。⑧繇:经由。泷(shuāng双):古县名,故城在今广东罗定。⑨虺(chūhuǐ出毁):猛兽毒蛇。⑩燠(yù域):热。{11}箕:扬米的器具。筥(jǔ举):一种竹制的盛物器具。{12}遘(gòu够)祸:遭祸。{13}太夫人:指母亲。古时父没之后称呼母亲当加一“太”字。{14}王事之输:指向官府缴纳税赋一类的事务。输,缴纳。{15}冗衣:粗劣的衣服。砻饭:粗糙的饭食。{16}芑苋:这里泛指野菜。{17}隐约:古意指穷愁忧困。隐,忧患。约,受屈。{18}挟长:倚仗自己的长处。
《学舍记》作于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当时曾巩正家道坎凛,他率领弟辈们躬耕垄亩,以求箪瓢之食,来维持全家的生计。但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他却安贫乐道,“挟书以学”,依旧念念不忘努力增强自己的道德与文学修养,不忘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本文便凸显了他这18年以来艰难困苦的经历,和乐观向上、不甘沉沦的抗争精神。
文中所写的“学舍”,又叫“南轩”,其实就是他住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茅屋,是曾巩率领他的弟辈们在邻居一块茅草丛生的荒地上搭建的一间草舍。《学舍记》则分为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叙事,很是详细,后一部分述志,比较简略。前一部分写尽了自己人生的艰辛和求学的勤奋,后一部分则酣畅淋漓地抒发了自己高远的志向。因此,这既是一篇求学记,又是曾巩前半生的一篇自传,是他在人生逆境中贫贱不移、奋发向上精神的最好明证。
本文先叙述了自己幼年时的学习情况:“予幼则从先生受书,然是时,方乐与家人童子嬉戏上下,未知好也。”直到成长到十六七岁时,看到儒家经典中讲的道理和古往今来优秀的文学作品,才开始懂得喜爱它们,也便“锐意欲与之并”。
这部分语言朴素,虽是平平说起,但却为后一部分的述志奠定了基础。“六经之言”,是作者毕生刻苦研习的“道”;“古今文章”,则是作者倾心模仿的“文”。二者的融合,则正是作者坚持的一个优秀的作家所应具备的基本素质——“畜道德而能文章”,也是他在欧阳修的影响下,毕生都孜孜以求地为之奋斗的目标。
然而“遂其志”的过程却异常艰辛,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家中发生的诸多变故。从树立远大求学志向开始,“家事亦滋出”,使他的求学道路显得困难重重。于是接下来的文章中,曾巩便分五个层次,以五个排比句,一气而下地叙写自己人生的艰辛。一是父亲的被诬罢官,当时曾巩才19岁;二是自己开始“单游远寓,而冒犯以勤”的种种危险经历,这是青年时候曾巩为生计而奔忙的印证;三是叙述自己操持家政,“经营以养”,即处理家中的种种琐碎事物,期间外祖母去世,父亲刚要复职却暴病身亡;四是父亲的去世,使得家道更加衰败,自己肩负的担子更重,哥哥又赴京应试,不第而归,却病死途中;最后一个层次便是“太夫人所志,与夫弟婚妹嫁,四时之祠,属人外亲之问,王事之输,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五个层次按照时间顺序,循序渐进,将自己的跌宕起伏的一生在不动声色中描绘到极致,令读者为之而潸然泪下。
最后一部分是述志,表达自己求学的目的,是为了提高修养和学识,以期望成为于国于民有用的人才。表现出曾巩在逆境中永不屈服的精神,以及孜孜追求自己梦想的宝贵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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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子固记学,所论之制,与其所以成就人才处,非深于经术者不能,韩、欧、三苏所不及处。”(《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七)道山亭记
闽,故隶周者也。至秦,开其地,列于中国①,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②,与吴之豫章③,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阸④于两山之间,山相属⑤无间断,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⑥,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⑦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⑧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糅⑨,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⑩,失毫分辄破溺{11}。虽其土长川居{12}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揖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狭多阻,岂虚也哉?
福州治侯官,于闽为土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13}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14},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15},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16}之状,盖已尽人力。
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17},得闽山嵚崟{18}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19}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20}之外,其志壮哉!
程公于是州以治行闻,既新其城,又新其学,而其馀功又及于此。盖其岁满就更广州,拜谏议大夫,又拜给事中、集贤殿修撰,今为越州,字公辟,名师孟云。
【注】
①中国:华夏民族上古时建都于黄河流域,以为居天下之中心,自称中国。②太末:古县名,秦汉时属会稽郡,旧治在今浙江省龙游县。③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④阸(ài厄),阻隔,阻塞。⑤相属(zhǔ主):相连接。⑥逆坂:迎着斜坡而上。缘(gēng耕):缘着粗绳往上爬。⑦石芒:石头的尖端。芒,通“锘”。⑧踬(zhì至):跌倒。⑨衡缩蟉(liú流)糅,水势曲折奔流。衡缩,纵横。蟉糅,屈曲混杂。⑩投便利:贪图方便。有投机取巧之意。{11}破溺:船破溺水。{12}川居:长年生活在水上。{13}长江:此处指闽江。{14}通潮汐:即与海相通。{15}佛、老子之徒:指僧人与道土。{16}瑰诡殊绝:奇伟怪异,超尘脱俗。{17}光禄卿:光禄寺长官,负责朝令、祭祀诸事。昭文馆:朝廷藏经藉图书之所,与集贤院、史馆并称“三馆”。程公:程师孟,字公辟,江苏吴县人。{18}嵚崟(qīnyīn钦银):山势高耸的样子。{19}簟(diàn店)席:供人坐卧用的竹席。{20}埃壒(ài爱):尘埃、尘世。
《道山亭记》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是曾巩在明州(今浙江宁波)知州任上,应福州前任知州程师孟之请而作的。程师孟曾于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前后任福州知州,“道山之亭”是他知福州时,将城西乌石山上的观景亭改名为此的。程师孟在福州任满之后,请曾巩写的这篇亭台记。曾巩对他这样一种在偏远的地方犹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十分佩服,所以接受了他的请求,欣然命笔,写了这篇《道山亭记》,来称扬程师孟的旷世豪情。
本文题名“道山亭记”,但对亭的描写却只有寥寥几笔,而是花了大量的笔墨,去写福州的偏僻和道路险阻,写福州的城市的建筑,这其实都是为下文写道山亭作铺垫。福州的“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又为其城市建筑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福州人因而喜好“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在这些豪华巨丽的建筑中,又以佛、道两教的寺庙为最突出:“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足见其占地规模之大;由“瑰诡殊绝”“已尽人力”,可见其耗费的资金之多。
在极尽笔墨写完“耳目之乐”以后,作者在前文两段铺垫的基础上,正式转到对道山和道山亭的描写上来,并逐步在描写中揭示全文的主旨。一写筑亭的经过,是程师孟为福州知州时,发现闽山山势高耸,便“为亭于其处”,使福州“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而尽于四瞩”。再写道山亭命名的缘由:“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州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最后才揭示全文题旨,表示对程师孟旷达情怀的赞扬。
正由于有前文的铺垫,第三段揭示主旨也就水到渠成。至此,读者才明白,文章题名“道山亭记”,开头两大段却不写亭,而去写闽地的远且险,写福州风物之美,写那些粗看上去与题无关的内容,其实这正是作者故意设置的铺垫。
在构文方面,层层渐进,环环相扣,可见作者的良苦用心。譬如赞扬程师豁达胸怀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逐次展开的,同时也逐次地回应前文。“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回应第一大段;“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回应第二段;“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壒之外,其志壮哉”,则收总全文,深入揭示程师孟不畏艰险,随遇而安,且自得其乐的旷达情怀。如此一来,使文章的收束显得纡徐从容,余波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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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称赞曾巩的这篇文章“何减韩、柳”。(《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卷二十八)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①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②,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③几人?沟防构筑可僦④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粟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⑤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⑥。
州县史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馀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⑦,当给粟三千石⑧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⑨。使自十月朔⑩,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给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11}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粜。又为之官粟,得五万二千馀石,平其价予民。为粜{12}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13}者自便如受粟{14}。又僦民完成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15}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16},处{17}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失所恃。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18}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19}。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20}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21},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22}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23},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盖灾沴{24}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25}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26}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27},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朝廷、岂弟{28}之实在于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注】
①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熙宁是宋神宗年号。②赵公:赵抃,字阅道,宋衢州人。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俱是赵抃在朝廷的官衔。③当廪于官者:应当从官府的仓库里发给他们粮食的人。廪,官家的粮仓,这里作动词用,由仓库发给。④僦(jiù就):雇用。⑤食之羡粟:吃不完的多余粮食。羡,多余。⑥谨其备:作好周密的防灾准备。⑦岁廪穷人:每年开仓救济穷苦百姓。⑧石(dàn但):容量单位。旧时以十合为升,十升为斗,十斗为石。⑨佐其费:补助救灾的费用。佐,帮补。⑩朔:初一日。{11}是具:这样的办法措施(指以上所叙述的救灾措施)。{12}粜(tiào跳):出卖粮食。{13}籴(dí笛):买进粮食。{14}自便如受粟:使(买粮食)和领救济粮食一样方便。{15}纵予之:放开贷给他们。{16}病坊:收养病人的处所。{17}处(chǔ楚):安置。{18}瘗(yì义):埋葬。{19}或便宜,多辄行:对(救灾)有较大好处的,多打破陈规立即执行。{20}罹(lí离):遭遇。{21}拊(fǔ抚)循:抚慰。{22}绥辑:安顿。{23}纤悉:无微不至。{24}灾沴(lì厉):灾害。{25}有间(jiàn见):有距离,有差别。{26}科条:救灾的具体办法。{27}致仕:旧时官僚退休称“致仕”。{28}岂弟:即“恺悌”,宽厚温良。
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绍兴县。赵公即赵抃,宋衢州西安人,字阅道。赵抃居官正直无私,弹劾不避权贵。由于他曾任殿中侍御史,所以京师中对他有“铁面御史”之誉。熙宁八年(1075),越州发生大旱灾,时任越州知州的赵忭采取一系列的救荒措施,取得了明显的成效,颇为朝野所称道。
本篇文章写于元丰二年(1079),是作者在越州考察之后写成的,对赵公的救灾工作从灾前调查和准备、救灾措施、为政精神到救灾成效都做了详细的记述,不但赞颂了赵公的吏治才能和卓越政绩,以为后人之鉴,也表现出作者一贯的关心民生疾苦,注重具体政务实践和善于总结救灾经验的作风。
文章的中心事件是“救灾”,但作者却是从救灾之前开始写起,先介绍了“防患于未然”的调查准备工作。作者具体介绍了赵抃的调查提纲,写了赵抃对“属县”的七问“灾所被者几乡”,是问受灾的范围;“自食者”“当廪于官者”,是问灾害程度;“沟防”“库钱”“富人”“僧道士”,是问官私救灾的应对能力。突出了赵抃临事从容,严谨精细,具有远见卓识;也使救灾的记叙更加完整,以为后来的官吏救灾提供借鉴。
紧随气候写救灾措施。救灾工作头绪纷繁,文章主要从两个方面来介绍。第二段写“救饥”,此间,赵公多方面的考虑:忧虑领救济粮时,秩序不好,造成混乱,于是让男女分开在不同的日子领粮;考虑到百姓会流亡,于是广设救济站点;算计到官吏不够用了,于是聘用不在职的官吏;对不用官府救济、能自食其力者,则责令富人不可囤积粮食不卖;对需举债度日者,则责令富人放债,待有收成时,官府为其讨债。这一切写出了救灾筹划的严谨周密。第三段写“救疫”,写得相对比较简单,只概括介绍了设置病坊,招募二僧作为医护人员,安排掩葬死者等工作。
最后,论说赵公救灾工作中表现出的精神和品德,说他可以作为天下官吏的榜样;他救灾的做法和经验,是值得后人借鉴的宝贵经验。然而文章并未停留于写越州救灾其事和赵公其人,而是针对其事其人进行议论,阐明主旨“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是这一段的关键语句。于是得出“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表现赵抃为了灾民不怕承担责任,不惜自己的功名利禄;“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细巨必躬亲”,表现他为救灾尽心竭力;“多出私钱”,“皆公力也”,表现其为救灾公而忘私的宝贵精神。
文末写赵公年老退休后,住在衢州。并补充交代,由于作者写的是“救灾记”,故赵扦的正直、恺悌都没有写在文章之内。这就既概括地介绍了赵公其他方面的品格、修养,又给读者以思考的余地,具有无尽的余味,是一种很巧妙的写作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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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坤:“赵公之救灾,丝理发栉,无一遗漏;而曾公之记其事,亦丝理发栉,而无一不入机杼,及其髻总。”(《唐宋八大家文钞?曾文定公文钞》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