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涵之干脆的坐在上面,阿黛同样没有任何挑剔的,便是一点儿嫌弃的意思都没有,这样看着她倒是觉得惊奇。
同阿黛生活了一段时间,她多少也知道,阿黛是有一点洁癖的,她晚上便是天气寒冷也会到山边的河水里清洗一下,而她身上的衣服每天都是一换,这说明阿黛两身衣裳都是日日洗的。
比起这军中的大老爷们,或者杨涵之这种十几年粗人生活的将士来说,阿黛绝对是优雅精致生活的典范。
可是……
她居然不会嫌弃这里的环境。
阿黛环视这间正屋,一手放在桌上,另一手手肘撑着桌子,手扶着自己的脸颊,她淡淡的道:“你竟然还知道这种地方。”
杨涵之收回思绪,微微的笑了,拿起一边的抹布开始擦拭已经被擦得掉漆光滑的桌面,一边轻声道:“这里的阿婆是城中的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嫁给军中的一个副将,可惜那副将福薄,成亲一年便战死沙场,只给她留下一个儿子,阿婆拿着军中的抚恤银子开了一个酒馆,后来儿子成亲三月便去了战场,结果边疆大战,两万心病埋骨大漠,这位阿婆的儿子便在其中,儿媳妇漂亮贤惠,嫁进来刚刚两月便有了身孕,不想三月便没了丈夫,阿婆不愿拖累儿媳妇,想着为儿媳说一个新人家,儿媳妇却不愿意,死死的守着阿婆,一年后生了个漂亮的女儿,阿婆很喜欢这个小孙女,宝贝着宠着,可惜不久之后,孙女去赤影山的时候失足坠崖而死,便剩下这个大嫂同阿婆相依为命。”
阿黛淡淡的听着,没有任何的同情或者怜悯的意味,就像一个普通的睡前故事一般,惹得杨涵之有些不悦:“郡主竟然不觉得可怜吗,这位阿婆早年丧夫,中年丧子,便是唯一的孙女儿也没了性命,只有同儿媳妇相依为命,郡主竟然没有丝毫感觉?”
大嫂送上了烧刀子,阿黛拍开封泥,嗅闻一番笑道:“好香,倒让我想起来王府里的那些藏酒了。”
杨涵之一时怔忪,阿黛便慢慢的将酒倒进陶碗里,然后慢慢的抿了一口,继续道:“殿下的身子不好,不能饮酒,但是他很喜欢酒,因此王府中有不少的藏酒,他自己也偶尔会酿酒,青奴说殿下的酒量很好,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
阿黛慢慢的又端起酒碗慢慢的喝了一口:“你带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曾经殿下经常来这里吧。”
杨涵之愕然至极,瞪大的眼睛看着她忘了言语,阿黛便微微笑着继续道:“这位阿婆的经历的确令人心疼,但是这个世间值得同情的可怜人又何其之多?这赤水城战争频发,别说这样的丧夫丧子孙女也没了性命的阿婆,恐怕死了全家自己也残疾了只能流落街头的也比比皆是,你说她很可怜,值得同情?”
杨涵之被她犀利尖锐的目光刺得无处可躲,阿黛却慢慢的道:“我想你也许一开始便看错了殿下,或者你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所以你从来没有靠近他的机会。”
杨涵之猛然抬头看向阿黛,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反驳,阿黛便继续喝了一口酒:“这个世间,僧侣有僧侣的职责,恶魔有恶魔的价值,公平从来都不是绝对的。凤朝歌,他从来都不是善良的,因为他是上位者。”
“所谓的上位者,所谓的站在神坛的上的人,从来都是踩着别人的尸骨鲜血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想要不被任何人所伤害,便首先要伤害所有人。”
“你眼中的凤朝歌是什么样的?强大,美丽,冷漠,却有一颗爱人的心。”
“不错,凤朝歌的确有着爱人的心,但是因为他的眼中装着所有人,便不会为一个人的悲剧而感到难过,因为他看到的这样的悲剧太多了。”
“你要明白,能够站在一个战场上,指挥若定,制造一次次的胜利,便是走在杀伐的道路上的,这样的男人,他的同情心永远不会比他的冷漠更多,若是他这般的善良,看不过去死亡鲜血,若是他为每一个受伤的人而痛苦的话,那么干脆便大开城门,投降就好了。”
阿黛看着自己面前的碗,这碗是黑瓷碗,是北方人常用的粗碗,她从小到大没有用过这样的碗,五岁之前她连用碗的机会都没有,五岁之后她长于宸王府,被教导餐桌礼仪,用的都是白瓷小碗,哪里会有这样的沿边缺个口的碗?
这样的海碗盛酒,最好的是一个大圆桌,上面满桌的肉食,一群汉子们高声谈笑,共同举碗,一碗下去,半碗洒在了胡子上。
凤朝歌会用这样的酒碗?或者他能看的上这样的酒?
杨涵之也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慢慢的喝了一口轻声道:“你说的不错,这本就是我的错付痴情,只是我已经搭进去半辈子,便不在意搭进去一辈子了。”
她看着自己的酒碗,里面清凉的酒液几乎倒映出她满是风霜的面容,已经粗糙干燥,甚至生出皱纹,她已经快到三十岁了,看着对面的孩子,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这个事实。
“曾经的七皇子,凤朝歌名不见经传,请命驻守赤水关是赤水关最为危急的时刻,当年的靖王驻守赤水关半辈子,囚夷进犯来势汹汹,比之现在还要激烈,我那时年幼,不过十岁多的年纪,父亲那般年纪还守着赤水关,他也不过是十三岁而已。”
“那时……”
那时的凤朝歌也是年少,但是她看见他的第一面震撼于他妍丽无双的面容之后,便沉溺于他一双深沉锐利的眸子中,像是一片镜面,历经岁月的洗礼,成熟睿智,深邃清冷,那是……属于经历过世事沧桑沉淀下来的沉寂。
关中的所有将士都震撼于他过于稚气美丽的容颜,他却告诉了他们什么是不可冒犯,他亲自参与的第一场战斗,他以三千防守挫了对方两万大军,那满是尸骨鲜血,浓烟蔽日的战场上,她看着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他面容沉寂的恍惚间让她以为他是站在恢弘云端俯瞰众生的神。
那第一场战争,震慑了军中老将,那些职位比他更高,嘲笑他养尊处优,是在皇宫里被精细豢养花瓶的老将们,在他的帐子前负荆请罪,跪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他开始真正的接手赤野军,渐渐的将靖王排除在权利中心之外,慢慢的坐在中军帐中,开始指挥大大小小的各种战斗,他从容优雅的态度,便是开始参军的时候同将士们一起训练他也始终优雅从容,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身上染过鲜血,哪怕千里伏击囚夷王都。
她知道他身患沉珂,然而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发病的模样,或者他发病的时候也不会让人察觉到。
她慢慢的对他上了心,想尽一切办法关注他,她偷偷的跟踪他,他在到来的第一时间便已经将赤水关的上下全部看了一遍,知道这里的酒馆,他驻守赤水关五年,每年总有那么七八次来这里喝酒。
军中规矩森严,不允许饮酒,他身为主帅更是以身作则,只是每年冬天,他都会来这里七八次,为这里的阿婆要靠近角落的一张桌子,要两坛烧刀子,不会要什么小菜,只要酒,靠着这个角落慢慢的喝。
她第一次跟着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便被他发现,他只是让她过去坐,因为那时她的年纪小,他便不允许她喝酒,只是为她点一份烤羊腿,后来她再悄悄的跟着他,他也没有点破过了,于是每一次他前来,她便跑到他的面前,他没有办法,就带着她一起来。
这里的阿婆年纪大了一些,冬天经常见他,她又是活泼的,阿婆不忙的时候便过来同他聊几句,他很有耐心的听着阿婆啰嗦,一次撞上阿婆家的招牌坏了,要换牌子,说是牌子,其实就是换一块木牌,上面重新刻上字,他便帮着阿婆刻了字,给阿婆换上,他每次来不会点很多的东西,却总是多给一点碎银子,说是多的放账上存着,等下次来用,下一次却还会多给一点,后来那碎银子积了很多,他却已经回了瑞京,那碎银子阿婆没法还,便都给了她。
便是喝酒,他用的是粗碗,还是优雅的,一口一口的慢慢的喝,偶尔些粗野汉子过来同他搭话,说喝酒该大口的喝,他也是淡淡的笑着不答话。
少有的温和的面容让她总是晃神,更加心疼的却是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时候,眉梢眼角遮掩不住的疲倦和苍白的脸颊。
便是这般的烈酒烧刀子也没有让他的脸颊红上一分,她也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
杨涵之有些怅然的慢慢的抿了一口酒:“他回到瑞京,我经常来这里,如今你坐着的位置便就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阿黛垂着眼睑不说话,大嫂已经将羊腿上来了,笑着招呼:“丫头别客气,不够还有,多吃点,这天气便冷了,多吃些暖和。”
阿黛温和的笑着对大嫂点点头,拿过桌上的刀子,慢慢的将羊腿划开。
她只顾着专心的切羊腿,杨涵之没有看清她的神色,却觉得这一刻那么那么像是她第一次跟着凤朝歌进来,坐在他对面看他为她切羊腿的样子。
她却不知道,凤朝歌冬日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儿。
他不经常饮酒,因为他的身子剧毒沉珂,心病严重,经常饮酒是极为损耗身体的的。他冬日经常来这里却是因为赤水关冬日严寒,他身体里寒毒发作,让他身体僵冷影响了行动力,他经常来这里喝酒便是用烈酒暖身,稍稍抑制寒毒,免得他剧毒发作行动不便,赤水关缺医少药,若不是冬日,白日天气炎热,他的体温虽然凉,却不会出现过于寒冷的无法动作的地步,冬日便不行了,便是白天,这里的冬日也寒冷的滴水成冰,他若是不用烈酒暖身,恐怕很快便剧毒发作冻僵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