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和司徒威廉进了同一间牢房。
牢房方方正正,墙壁用水泥抹平,还带着潮意。墙面没有污迹,空气中也没有血腥气。房门是铁栅栏门,栅栏由粗壮钢筋焊成,房门对面便是床,床也是由青砖和水泥砌成的,冰凉坚硬,无论是拿来睡觉还是用来停尸,都很合适。
沈之恒进门之后,先脱了外面的西装上衣,提着领子将它放到了床头,然后将领带也解了下来,搭在了西装上。
松开领口纽扣,他扭了扭脖子晃了晃肩膀,说道:“这里倒是很凉快。”
说着他回头望向司徒威廉,发现对方一脸怯相,正盯着自己。在床边坐下了,他问道:“怎么了?”
司徒威廉答道:“这牢里真不是好地方,我怕你生气。”
沈之恒一扬眉毛:“怕我生气,还骗了我三年?”
司徒威廉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你看你又提旧话。做大哥的,别这么小心眼儿好不好?”
“你认我做你大哥了?我真不是你的奴仆了?”
“我早就认了,没告诉你而已。”
“你还有什么是没告诉我的?”
“没了。”
沈之恒扭过脸上下审视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一摊双手:“真没了。”
沈之恒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尖:“最后信你一次。”
司徒威廉无声的抿嘴一笑,嘴唇抿成了弧线,眼睛也眯成了弧线,鼻梁上聚起细纹,将面孔笑成了一张甜蜜的猫脸。沈之恒看着他,忍不住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转向前方。和好的感觉真是好,威廉早就认了他做大哥,他又何尝不是早就认了他做弟弟?怪不得他一直感觉威廉亲切可爱,原来他们就是一对亲生兄弟。
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是日本士兵的大头皮鞋踏过水泥地面。厉英良忽然从门口跑过去,片刻之后他又掠了回来,沈之恒饶有兴味的看他来回奔波,感觉他像一只自由的困兽,没人困他,他自己困住了自己。天大地大,可他就只在这个地下的水泥世界里来回跑。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困兽?
但自己是被亲情困住了,同样是困兽,自己似乎比厉英良更高级些,纵然受困,也受得更有价值。
厉英良的心脏砰砰直跳,血流汹涌澎湃,甚至影响了他的听力和视力。沈之恒今天很听话,乖得诡异,也许下一秒就会突破铁门冲出来大开杀戒。可他开弓没有回头箭,纵有回头箭也不能真回头,因为他得东山再起,他需要冒这个险。
“难道司徒威廉是和他串通好了?他们别有意图?”他忽然想。
这个念头让他毛骨悚然,但他随即压下了自己的心悸——开弓没有回头箭,纵然他们真是别有意图,现在发现,也是晚了。
于是他在做好了安排之后,跑上地面钻进汽车,见横山瑛去了。
横山瑛早就看厉英良是个人才,如今见他带着捷报赶来,越发认定自己眼光不错。这回他心中有了底气,带着厉英良直接回了横山公馆。
黑木梨花最近日益嚣张,恨不得公然把他排挤出去,横山瑛怀恨已久,今日卷土归来,自然是气势汹汹。而黑木梨花和他争权夺势这么久,本以为自己是站定了上风,很快就会将他取而代之,哪知道他心机深沉,居然在暗地里筹划活动,意图反击。
黑木梨花认为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再任由横山瑛胡作非为,横山瑛的本领根本不配领导这样一个重要的机关,让他继续胡闹下去,那是误国。至于那个厉英良是真叛徒还是真冤枉,倒是小事,厉英良是活着还是死了,也都是小事。和蔼可亲的黑木梨花其实不大把人当人,无论对方是她的日本同胞,还是她的中国奴才。调查厉英良的身份是件麻烦事情,所以依着她的意思,就不要调查了,直接把这家伙毙了就是了。
虽然在名义上还只是个课长,但当着横山瑛的面,她开口就敢下令逮捕厉英良。横山瑛勃然变色:“我已经查明,他这些天是被沈之恒绑架了,所泄露出的文件,也都是沈之恒偷盗去的。”
然后不等黑木梨花反驳,他抛出了个重磅炸弹:“沈之恒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这一次我将向军部证明,我没有在中国发疯!”
黑木梨花睁圆了眼睛:“不行,那太危险了!”
横山瑛冷笑一声:“不行?”
然后他懒得和这女人纠缠,自行带着厉英良到办公室去了。黑木梨花盯着他的背影,先是感觉他要作死,而且是要带着整个机关一起死,紧接着又有了更大的恐惧——她怕他作而不死。
他要是不死,那么天津就将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黑木梨花呆站了好一阵子。
站到最后,她转身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把电话打去了陆军参谋部。有人之处就有内斗,而她这次斗得格外理直气壮,因为她不止是在排除异己,也是在挽救横山公馆。
为了帝国,她不能任由横山瑛发疯。横山公馆是特务机关,不是横山瑛本人降妖除魔的道场。
况且那沈之恒,是横山瑛能降得住的吗?
黑木梨花自从到了横山瑛手下之后,终日面对着横山瑛那冲天的蠢气,几乎被熏出内伤。忍到如今,她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黑木梨花在楼下打电话,横山瑛在楼上打电话,他对着话筒讲日本话,厉英良听不懂,便乖乖在一旁站着。片刻之后,横山瑛放下电话,问厉英良道:“对于沈之恒,你认为,你能控制他多久?”
厉英良答道:“机关长,我还真不敢说,今天沈之恒见了我们之后,竟然没怎么反抗,这就透着奇怪,我说不准他是真怕我们伤害了司徒威廉,还是别有用心。不过新牢房守卫严密,我已经传了命令下去,一旦有变,立刻封闭大门,所以我想两三天内,应该还是平安无事的。”
横山瑛点了点头:“两三天,好,大概够了。”
这回省去了审讯与研究的步骤,也不必长途押运将人送到哈尔滨,这回他只要把沈之恒关住了就好,因为司令部中唯一相信他神智正常的稻叶大将会在三天或者四天后到达天津,到时候,他可以带路,让大将亲自去见一见沈之恒。而这三天里——他又嘱咐厉英良:“不要给他东西吃,要狠狠的饿他,让他发狂。”
他要让稻叶大将见识到沈之恒最为凶残恐怖的一面,以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他现在就只要这么一点承认,其余的功劳,他争不起,索性不争了,全上交给稻叶大将,让大将处置那个嗜血怪物去吧!
厉英良又问:“机关长要不要亲自去见一见沈之恒?”
横山瑛直接摇了头。沈之恒如果真是个青面獠牙的模样,那他倒也不会怕他,可沈之恒看起来文质彬彬,有着一副才俊的面孔。这让他认定了沈之恒是个魔鬼,而魔鬼这种不祥的东西,即便只是看上一眼,都容易惹上灾祸。
他告诉厉英良:“不必看了,我信任你。”
厉英良却是垂了头:“机关长对我如此厚爱,我真是惭愧难当。”
“惭愧?为什么?”
“沈之恒的事情……卑职从来没有办好过,还连累了机关长。”
横山瑛叹了口气,心想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好办的啊!
但他不便对厉英良表示同情,因为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出现了最坏的情况,这次他又失败了,那么厉英良将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替罪羊。现在对替罪羊太和蔼了,他怕这羊将来会不识时务,当真以为自己劳苦功高,不肯老老实实的戴罪。
横山公馆内的气氛很紧张。
公馆分成了楼上楼下两个阵营,楼上归横山机关长,楼下归黑木课长,而厉英良圆满完成了这一场亮相,又确定自己暂时洗脱了叛徒内奸的罪名,便理直气壮的离开此地,回去继续做他的狱卒去了。
现在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守沈之恒,起码在横山瑛眼中,这是他当下唯一的任务。一场大戏已经演完了第一幕,而在他抵达城郊新建的秘密监狱时,他让第二场戏开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