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墨挥离开后,陆子修没有把那夜说的那些告诉简丹砂,将丹砂留在江宁,赶至上元后马不停蹄开始筹备婚事。
陆家三公子终于要成家,娶的根本不是什么与简丹砂相似的女子,就是死而复生的简丹砂。虽是一切从简,低调行事,但到底堵不住好事之口。这么令人咋舌的消息,不多时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简丹砂在嫁人的前一天又回到简府,看着萧条的府邸和苍老了许多的简老爷,简丹砂并没有太多感慨。没有了娘、没有了雪宛、没有了绯儿,这里已不是她的家,只是出阁需要的一道门。
大夫人说已为她收拾好了出阁时的新闺房,简丹砂却说坚持要住回原来的屋子。简丹砂看着大夫人难堪的脸色,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当年她帮简雪宛试嫁衣,如今轮到别人助她试。
抖开嫁衣,仿若展开一片红霞,又似抖落漫天星辉,三千繁华尽绣于上。千颗珍珠攒出恣意伸展的花枝,旁人乍看都以为是梅花,简丹砂却再清楚不过,那不是梅,而是杏。
“向来只说杏像梅,哪有人言梅似杏。”
简丹砂抚着嫁衣,从领口的金丝开始,游移而下,指下缎滑如冰,珠皎胜月。
他说什么都能从简,唯有嫁衣不可以。“我就是要看你珠光宝气,艳光四射,让人惊得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言笑晏晏,眼睛亮比星辰。
“我会在门前再栽下数十株杏花,等着你凤冠霞帔而过,以后每一座别庄都要种。今年错过了与你一起赏杏,以后每一年我们不管到哪,都一起赏杏,一起看它们褪粉还白,闻它们幽幽的清香,等果实成熟了再摘下品尝,年复一年。
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姑娘,我为你穿上。”
简丹砂转过身,绯儿一袭粉裙,俏立在她面前。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简丹砂的轻谑让绯儿面上一红,她垂下头来:“姑娘不怪罪于我,可是绯儿已没有颜面再见姑娘了。只是明天就是姑娘的大喜之日,无论如何我也是要来的,亲自为姑娘梳妆,亲自为姑娘送嫁。这是绯儿一直以来的心愿。”
简丹砂将绯儿拉到梳妆镜前:“当然,除了你,还有能有谁呢。”
披嫁衣,正凤冠,双手附于心,简丹砂踏上长长的回廊,绯红的裙裾一路拖曳蜿蜒,留下一地的浓艳芬芳。
简家二老端坐堂上,等着简丹砂行礼告别。
简丹砂对着大夫人问:“大夫人觉着你受得起我的跪拜么?”
大夫人脸色煞白,还来不及发飙,简丹砂就痛快地跪在地上,三下叩拜,干脆利落。
“但愿大夫人不会因此而折寿。”
大夫人抖着身子,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与简丹砂视线平一:“我也祝你能在陆家风光得久些,莫几年光景就被休了回来。”
气氛顿时降至冰点。简丹砂一甩长袖,冷冷转身。她上轿之前,简少卿挣脱了奶娘的手,奔到丹砂的身边。
“二姐。”他殷切的呼唤让简丹砂转过身来。
简少卿掏出两个泥人,一男一女,皆穿着新人红装,悄悄塞到简丹砂手里。
“这是我自个儿捏的,虽然捏得还不够像,不过也挺好了,是不是?别让我娘知道了,又要骂我贪玩了。”他说着皱皱鼻子,眼里盛满对简丹砂一句赞许的渴求,只是简丹砂盖着红头巾压根瞧不见。
半晌后,红盖下的简丹砂轻轻道:“是捏得不够像,不过幸好不像。不然你这手艺太好太受欢迎,让你钻进这乐此不疲的手艺里,谁还顾着云锦坊呢?”说着红盖下伸出一双手。
简少卿展颜笑开,第一次握上简丹砂的手,也许不够柔软,却足够温暖有力。
花轿落下,绯儿扶着新娘子小心走出轿子,将她的手转交到另一双温暖干燥的手上。
盖着红头巾,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有漫天漫地的红,轿辇长时间的颠荡,有一点昏聩、有一点眩晕,却在被陆子修搀扶住的那刻清明起来,握紧手中的红绸,跟随着身畔人的脚步,每一步都落得踏实而安定。
两位新人并肩秉手,在堂前凝立。一次次地垂头躬身,一声“礼成”破除一切红尘杂音,如冲上夜空的礼花,在简丹砂的耳畔清亮绽放。简丹砂握紧了红绸,感受身前人牵引的方向,只迈开了三步,就被屋子外不寻常的嘈杂叫喊喝断。
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不够真实,如同一场噩梦。官兵们冲进喜堂,将陆子修和简丹砂团团围住,悍然拔出了刀剑。知县大人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抹着满头的大汗。
“陆老爷、陆夫人,我也不想,可是这个……不得不公事公办哪。”
于墨挥负手从知县大人身后踱步而入。
知县大人看了一眼于墨挥,战战兢兢道:“这个,陆三公子竟敢勾结盗匪,劫持永嘉王的夫人,欲意强占,这个罪实在不可饶恕啊。本官不得不秉公办理,带陆三公子回去问话,这婚事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满堂的宾客都怔住了,知县大人的话听来实在像一场笑话。
勾结盗匪、劫持永嘉王的夫人,陆三公子?
“不知大人说我儿劫持永嘉王的夫人,证据何在?”
知县大人颤颤地指了指简丹砂:“她就是活生生的证据,她就是永嘉王的夫人。”
宾客们更感荒唐可笑,这明明是简家的二小姐。还是这红头盖底下的人不是简家二小姐?
答案随着头盖的落下而揭晓:此女子梳着流仙发髻,凤冠金嘴上垂下一颗嫣红的宝石,坠于雪白的眉心,翦水之眸盈盈流转,转出漫天星辉,两汪潋滟,绯红嫁衣裹住玉削的纤腰,珠翠满裳,铺就一身明艳。
在场的宾客有在简家云锦坊偶见过简丹砂,有见过简丹砂画像的,都在心间附和:这简家二小姐,竟是比以前(画像上)还要明艳不可方物。过去还觉着陆子修娶她是屈就了。如今看来,堂前一对璧人执手相看,是再般配不过。
“大人可看清楚了,这是不是江宁简明远的千金?”
知县大人咳咳两声,向于墨挥投去求助地眼神。他本也没见过真正的简丹砂,只是当初简丹砂被人掳劫后,看过简丹砂的画像。
于墨挥展开一幅画卷,画中女子卧于紫玉相珠的菊花丛中,双眸半开半阖,端的是娇花照水之颜、弱柳扶风之态。
“这画中人便是永嘉王不久前新纳的江夫人。”
众人都暗自咦了一声。这画中人是永嘉王的夫人,确是与这喜堂前的新娘子相像。
陆老爷发话:“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一幅画说明不了什么。”
于墨挥走上前一步:“陆老爷说得是,可是再相似的两人也总有不同。江夫人的右手食指因为受过重创,指甲盖下有一道伤痕,这一点我想应该不会也与简二小姐重合吧?不知简二小姐可否伸出右手,让我等检视呢?”
众人都齐齐向简丹砂望去。
简丹砂皱眉道:“于先生忘了么,十几日前先生上门做客时,就知道我的手指不慎在酒楼砸伤过,恰伤在右手食指。先生虽是为夫的故交,但今日上门闹婚未免过分。说句不客气的,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先生分明是以此事做柄,在这信口雌黄。”
于墨挥不紧不慢地说:“巧合倒是巧合,就不知是谁巧上谁的。只是这受伤再巧合,位置再一样,这疤痕呢?江夫人的疤痕极细,生在指甲盖下,乍看着像是把指甲从中劈成两段。不知姑娘你砸伤的伤疤是不是也是一模一样的形状。”
“确实不是。”
“那好,还请姑娘伸出手来。”
红袖下探出一双莹白的手,如她所说右手手指指甲盖被砸得完全脱落,现在才刚长出一小截新的指甲。可是指甲肉上并未见到细长的伤痕。
于墨挥明白过来,他对着简丹砂,转而望向陆子修,用眼神无声道:“我上当了。”
陆子修没有回避于墨挥的目光,坦然问道:“不知道于先生如何说?”
“江夫人还有一外露的特征,便是那画像上所画,江夫人的右眼梢上有一颗深色的痣。”
众人朝简丹砂的脸上看去,并没有什么美人痣。
于墨挥镇定道:“不知褪了脂粉如何呢?”
简丹砂紧了紧握陆子修的手,她最不希望于墨挥会拿美人痣来说事。她颊上的痣会留下来本是一件意外,梁劭理应不知道才是。算是于墨挥歪打正着么?
陆子修替简丹砂解围:“内人还真有这么一颗痣呢。于先生确定不是依照内人的特征才画了这幅画么?”
于墨挥含笑挑眉:“哦,那可又正巧了。”
知县大人斥道:“陆三公子这说得就不对了,纵是于先生会撒谎,堂堂永嘉王何必要造这个假呢。这画上可分明是永嘉王的印鉴。”
陆子修解释道:“我也曾为内人画过一幅画,来人,去我书房把画拿来。让诸位瞧瞧,是不是有那颗痣。”
很快这画像便被呈了上来,画像上确实可见那颗痣,并非新墨,时间久远了,显得极淡,画像上的人本就小,若不仔细分辨断然瞧不出来。
“或者我可以派人快马加鞭去请简家的人来,那里可是有大把可以作证之人,于先生可需要?”
“不必。”
简家的人肯定早被关照过了,被陆家找来的更不会说实话。于墨挥说的两个特征一时都没了可靠依据,毕竟鲜有人见过真正的简丹砂,即便见过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当年的简丹砂又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哪还记得那么多细节。
宾客中不意有人说了一句:“该不会这江夫人和陆夫人是一个人吧。”让众人心头一凛,面面相觑着窃窃几句。
“我,有一办法……证明自己不是那位江夫人。”简丹砂咬着唇,怯生生地说。
知县大人忙问:“是什么?快说快说。”
在陆子修的支持下,简丹砂卷起自己的衣袖,雪白的藕臂上赫然点着一粒嫣红的守宫砂。
“这样,就可以了吧……”
的确如此,这永嘉王的夫人总不见得是黄花大闺女吧?
“若是几位大人还不相信,我,我愿意……愿意验明正身。”简丹砂说到一半就深深吸气,显然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完就躲在陆子修的身后,身子轻轻抖着,既窘迫又羞愤。
陆子修沉着脸,对知县大人与于墨挥冷冷相视:“大人可以相信了吧?请回罢,恕子修不再相送。但愿将来再见,大人和于先生能尊称内人一声‘陆夫人’。”
见于墨挥也没了说辞,知县大人正欲呵退下属——
“哪需要什么验证!”
一群身穿劲装的侍卫跃进喜堂,身后款步踱入一个年轻男子,头戴青玉冠、身穿紫色蟒袍,自是风流贵气。
来人还能有谁?永、嘉、王。
于墨挥先行行礼:“见过王爷。”
梁劭看也不看于墨挥,从他身边掠过时丢下一句:“你让本王太失望了。”让于墨挥目光一震。
梁劭向两位新人一步步逼近,灼灼的目光紧紧地攫住脸色骤变的简丹砂,然后目光一转,冷眼睥睨着陆子修。
瞬间的阴寒如楔子般钉进陆子修的心里。
见陆子修将简丹砂护在身后,梁劭一张薄唇扬出从容不迫的弧度,他抬起手指,向简丹砂点了点:“本王难道还认不出自己的夫人么?难道本王是在撒谎不成?”
知县大人见永嘉王亲临,早吓得直冒冷汗,连声称是。
梁劭拂拂衣袖,轻哼一声:“还不快把陆子修给我抓起来,把夫人带走?”
在场的宾客都给看蒙了,一场变故起于剑拔弩张,正以为要以闹剧收场,又瞬间风云变色,局势逆转。永嘉王竟然亲自南下,在此处现了真身。若简丹砂不是江夫人,又何以至此?
“慢着。”
一直端坐在宴席中的一名年轻男子站了出来。
“王爷此番所作所为未免太过霸道,不怕担了滥用皇权、欺压良民之名?”虽是穿着常服,但说话神情难掩官威。
永嘉王眯了眯眼,认出此人是薛太尉的门生,去年的状元郎,如今任翰林院侍读学士钟孝礼。
“本王以为是谁,原是钟大学士,不在翰林院忙着,怎么跑到此处?”
“好说。今日陆家三公子大喜,我适逢在江南逗留,与陆家两位公子有旧,自是要讨杯喜酒喝喝。还请王爷三思,凡事以理服人,王爷不怕辱了自己的名声,难道不怕侮了皇上的圣名?”
“大学士好大的威仪,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本王!”
“不敢。下官不过是谏良言,说明理。”钟孝礼口中说着不敢,实是带机锋藏冷锐。
“他没有资格,那我呢?”宴席上又一道浑厚苍老的声音响起。说话之人一头华发颇有年岁,一双眼睛却十分精烁。
有人认出他是前任的吏部尚书谭天忠,还曾做过几年的太傅,也是梁劭的老师之一,如今已经告老退职,威望还在,朝堂上多的是他的门生。
“原来是谭国老,许久不见,国老身子可康健?”永嘉王言辞间恭敬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