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凯旋入京,小太子降生,大魏大胜北胡,神京城很是热闹了一阵。
岳弯弯出月子的时候,人已经躺得极其无聊,快要躺不住了,她对陛下说想见许久未见的冷姊姊,陛下最是宠爱皇后,立即便将冷青檀召入了宫中,命她陪伴几日皇后。
冷青檀入宫之后,岳弯弯明显活泼了不少,人还歪在罗汉床上起不来,身后垫着秋香色缠枝花卉引枕,手里挽着针线,笑吟吟道:“冷姊姊,你的事我听说啦,晏相和你近日还好吧?”
冷青檀道:“还好。娘娘放心。”
她这见外的毛病改不了,岳弯弯默默地叹息了声,冷姊姊人随了她这姓,冰冰冷冷的,也不知她面对夫君时会否有那种柔肠百结的温软。她竟是很期待看到这样的冷姊姊的。
“陛下跟我说,晏相最近在为了你的事发愁呢。”
冷青檀近日没察觉到晏准有何异常,“怎么了吗?”
岳弯弯笑得眼睛微弯:“还不是晏相担忧冷姊姊和崔绫相处不自在,可是崔绫又不能从行止馆退学,他心里想为你谋个更好的差事。虽没有明说,但陛下一眼就能看穿晏准的九曲心肠,冷姊姊你信不信?”
冷青檀和晏准没有默契,但她知道,晏准和一个人有默契,那就是元聿。她毫不怀疑岳弯弯此言的真实性。
“但是我并没觉得不自在。”
岳弯弯觑着她脸色,还真没有看出丝毫的异样来,不禁也佩服,冷姊姊毕竟是见惯风浪的人,就是沉得住气。
岳弯弯垂眸,“其实陛下也说,若没有冷姊姊身份揭露,他说不定会提拔你到刑部,我听着这不是玩笑话,冷姊姊是这样的人才,总不会一直留在昭明寺的。”
这一点冷青檀以前曾听陛下旁敲侧击地问询过。刑部也曾是她神往之地,可惜事与愿违,不过如此也好,行止馆今后将会涌出更多优秀的女弟子,终会有人替她实现这一心愿。
说了片刻话,宫长妆成来报,陛下驾临,冷青檀知晓自己该退了,不再久留。
元聿大步越过了心腹之臣,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冷青檀屏退,大步迈近,双臂很快抱住了岳弯弯,握住了她的柔荑,温声道:“怎么这么凉?”
语气含有一丝责怪意。
皇后轻轻嘟囔了声,“人家听你的已经很久没有下床啦。”
“是么,清毓都告诉朕了,昨夜里偷摸出去吃了两块蟹黄酥,前夜里问后厨给你都留了一叠河蚌,还有……”
皇后娇滴滴的声音随之传来:“啊!我身边这么信任的人居然也是内鬼!气死我了!”
“皇后还要辩解么?”
“嗯……不要了,聿哥哥,人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元聿这才饶过皇后,用汤婆子给她小手捂着,又加了一层自己的手掌,轻轻哈着气。
岳弯弯时常会觉得,陛下从战场回来以后,便对她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她偷偷地想着,也许是在战场上见多了生离死别,见多了无定河边骨,见到她为了生孩儿九死一生,他给吓到了。
如今的陛下患得患失,连她的一举一动都分外小心,对她的种种无理要求,几乎都能满足。
渐渐地她反而恃宠而骄愈发轻佻了。
冷青檀慢慢地已听不见帝后的声音,她停在水晶帘前,玉阶台下,一动不动地轻舒了口气。
每一对夫妇,都有他们独特的相处之道,皇后甜美柔软,陛下宠她纵她到无限拉低自己的底线,她有时亦想找一个人,好好地撒一次娇,可不知怎的,那些话到了唇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积满落叶的旧秋庭下,蜗牛翕动,草叶里蛰伏的虫窸窣撩动着秋声。
冷青檀从沉思中回神,只见晏准已姗姗归来,肩头笼了一身暮色,云白锦衣宛如有形无质,见惯了丝罗软袍下的璧玉风光,也曾亲手感受过那种美好,可每每想起来,都还是会心猿意马,不知不觉地,她的粉面溢出了绯红。
晏准握住了她的皓腕,语气低回,如同陛下对着皇后,一般无二,“怎么冷得像冰?”
天还暖和,按理说不该如此,方才见她似乎正在出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晏准愠怒,她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连冷暖都忽略了。
不知怎的,冷青檀的脑中立刻便想到了今日皇后那含着浓浓鼻音的娇滴滴的话语,不由轻轻一笑出声,他不解夫人心思,冷青檀转过面,却说了一句:“你没有说不可以冰啊。”
晏准握住她手的十指蓦然收紧,声音沉喑:“夫人,我不许你着凉。这样,你便会听了?”
说实话,冷青檀不会听的,公务繁忙的时候,她什么都顾不上。这一点晏准已非常清楚。
冷青檀垂眸,不让他窥见面容,只是唇瓣却无法克制地绽开来。
晏准皱眉,知道她肯定是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中,无奈之极,便也只好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替她严丝合缝地披上,细心地以指熨平衣领。
“夫人累了,先去歇一歇,剩下的,为夫来为你处理。”
白日同朝为官,夜里同衾而眠,事情一同承担,彼此坦诚无避讳,其实,她已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好的夫妻关系了。她点头,听话地让开,替晏准去斟茶。
她所留下的事并不多,晏准没多久便已处置完毕,便替她批阅起了女学生们近日里上交的作业。
陛下深谋远虑,得冷青檀如此贤才,行止馆的女学生已大有进益,晏准帮扶行止馆也不少,这些进步都是肉眼可见。
这其中几篇文章,已经能看出独辟蹊径的见解了。
晏准一心二用,余光感知到夫人坐上了一侧红榻,玉指抚动,似在解落发髻。他唇角微扬,问了一声:“听说夫人博闻强识,过目不忘,恰巧我亦有这个虚名,一直心痒不能与夫人较量,今日你我赌书游戏一较高下,如何?”
冷青檀握着自己松散的如鸦长发,闻言顿了下来,困惑道:“如何游戏?”
“最简单的,前人诗句来接龙。不过,每句诗需得说出出处。”
话如此说,他批阅着女学生们的文章,手眼并用,却不停下来,分明是一心二用,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也不知晏相是太过自信还是怎么。
冷青檀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晏相先打个样,不知,晏相大人要出一句什么诗?”
晏准头也不抬,随口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乐府《长歌行》。”
这两句,是他少时读书印象最为深刻的诗句,随性而发,脱口而出,并不需要任何思考。
这句难度不算大,晏准以为冷青檀必能对得出来,然而等待良久,那一畔却悄无声息。
晏准绝不相信赢得如此轻易,他抬起了头,红帐映着烛火,透出瑰丽的艳光。冷青檀侧坐在床榻上,右手捋着漆黑的泛着墨光的青丝,神色凝然,烛火光晕的阴翳里,细长的睫毛宛若两把闭合小扇,遮去了种种情绪。
晏准会意自己并不是轻巧取胜,而是令夫人想起了似乎很不好的某件事,他立刻抛了手中的朱笔,寻着冷青檀过去。
“卿卿?”
她未理会,晏准心都提了起来。
挨着她坐下,手托住她的小下巴,朝她看了过去,夫人没说话,只是眼中雾蒙蒙的,似起了一层水汽。
“卿卿。”晏准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让一向坚强的夫人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情,便已是他的不是,“是我错了,不该提什么赌书,我输。卿卿你——”
冷青檀摇摇头,抬手,将鼻尖的红揉散,“我从来不喜欢胜之不武,平章哥哥还没有输。”
他爱听她亲亲热热地唤自己,便总在床笫之间温柔诱哄她唤自己“平章哥哥”,尽管下了床穿上衣服之后她就不认了。晏准也已许久,没能听到夫人这声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