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待客人的闲暇空隙中,我常常想到大海。
生前时,我曾住在一个海边城市许久。在无数个气温刚好,沙砾温和的午后,抱膝坐在沙滩上望着大海发呆。海浪的声音有规律地重复着,冲刷着沙滩的同时也如冲刷着我纷杂的思绪。
在下一位客人敲门的间隙中,我一如既往地回忆着大海。
我虽然见过海的很多样貌——晴空万里的平静海面;暴雨之下的乌沉巨浪;清澈如蓝色琉璃的海水;鱼腥熏天的黄泥浆——但在这样的空闲中,我回忆中的大海总是晴天,像是那时间一切美好事物的集合体,美好得让我忍不住在想象的风中轻吟。
吟曲,吟诗,吟目之所及,吟情相思处。
敲门声传来,记忆中的大海景象褪去。
我最后吸了一口那轻盈的风,铺开笔墨,准备迎客。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零五号客人。
一个白色石膏的奇怪物体走了进来,它的身体是由圆形三角锥构成,尖的那一端指向前方。脑袋是一个圆柱体,四肢是长方体,眼睛没有眼球,只是两个凹下的坑。
这位客人的身体像素描用的静物石膏强行拼凑出来,关节并不灵活,每走一步还会往下掉细密的白色粉末。
“你好,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艾什卡尔。”
这位石膏客人的声音让我大感意外,柔和又干脆,咬字清晰的像是接受过良好训练的播音员。
“艾什卡尔,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呢?”
“我想要获得专注力。”
“专注力?你对专注力是怎么理解的?”
“长时间内可以注意力集中地做一件事情。”
“你为什么需要获得专注力呢?”
“我需要专注力去完成我自身的改造。”
“你需要完成什么样的改造?”
艾什卡尔的两只长方体的胳膊相互摩擦了一下,更多白色石膏粉末落到地上。
“我的身体,需要被改造成舒适的形状。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改造它,我觉得专注力可以帮助我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是专注力,而不是创意,或是其它的因素?”
艾什卡尔歪头想了一下:“创意是不稳定的因素。万一我这一会儿想把自己雕刻成阿基米德的样子,下一秒又想变成狮身人面像呢?创意太不恒定了,只能在初期提供灵感。
当灵感确定之后,把灵感付诸于行动,让其成为现实。
这一切都需要依靠专注力。”
“那你想好要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还没有,我希望自己最终的呈现是完美的,但越是这么想,就越不敢下刀雕刻自己。如果鼻子歪了一点,腹肌不够对称,我可能都会后悔很久。”
“那你为什么觉得专注力可以让你不后悔呢?你无比专注地雕刻自己,最后也有可能没有雕成你想要的样子呀。”
“您说的没有错,的确也是这样。但是啊,我觉得如果我足够专注地在做一件事情,就会忘记它本身的存在或是预测性的结果。
这样至少让我在雕刻的过程中,不会分心,不会后悔,不会反复修改拖延进度,也不会因为犹豫不决把事情搞得更糟。”
“你说的专注,更像是一种临在感,全然安住在创作过程中的感觉。”
“是的,我需要这种完全沉浸在当下的时刻,不然我迟迟不敢行动。”
“你能喝茶吗?”
“石膏身体,应该是不能摄入过多水分的。”
“好吧。”
我给自己倒上茶,慢慢喝了一口。艾什卡尔看着我不再询问其他问题,自己开始往下讲。
“我刚获得这具身体不久,之前都是一个游魂的状态,没有具体的身形。所以我很珍惜这具身体,它虽然现在还不成形态,但是它可以依照我的喜好变成任何样貌,我不想白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嗯,我理解你的意思。你在生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来到地狱中的?”
艾什卡尔顿了顿,好像不是很想提到自己的生前事。
“如果不愿意说也可以,并不勉强。”
“我生前的工作其实和现在很像。”
“你是雕塑家?”
“不……我是整形医生。”
“你会给自己整形吗?”
“打个玻尿酸填充之类的,这种小手术做过。大手术是没有办法自己给自己进行的。”
“那你是怎么来到地狱中的?”
艾什卡尔又犹豫了:“这件事情我已经好久都没想起来了。”
“不说也可以。”
“我有一个客户因为我的失误在手术台上去世了,媒体报道铺天盖地,我所在的诊所进行了合理的赔偿。我作为主治医生受到了强烈的网暴,良心天天没日没夜地拷问我。我受不了了,选择自行离开那个世界。”
“你是怎么离开那个世界的?”
“我给自己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量大到无法醒来的那种。”
“为什么到了地狱中之后,会失去身体形态呢?你的这副石膏身体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都对自己的生前的样貌很不满意,大大小小的手术也做了不少,始终没有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来到地狱里之后,也就不想有个具体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