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府,林家大宅,遏云水榭。
这里重重门廊金堆玉砌不变,粉红帷帐飘飞依旧,主人却由原来的少女时代和女子乐坊,变成了来自皇家教坊司的四百多歌姬乐女,好在遏云水榭绕水而建,绵延宽广,空间倒是足够。
今天的遏云水榭,没有了轻歌曼舞,染上了密密层层的肃穆氛围。
从来不会踏足后院的司命卫队,排着整齐的队列,操着正步进入遏云水榭无比宽大的表演大厅,对面三丈,间隔五步,组成了一个绵长而又庄重的通道,林卓抱着红莲,顺着这条通道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林卓的家人和下属,就连越来越拿捏的林泰来都没有自矜身份,屁颠屁颠跟着来了,送这个女娃子最后一程。
有些时候林泰来心里也会唏嘘,自家儿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命格,说好吧,总是有血光之灾,说不好吧,又总是有女娃娃为他舍生忘死,他总能化险为夷。
林卓将红莲轻轻放在软榻上,让她靠坐着,动作轻柔而又缓慢,仿佛极力想要把时间拉到最长最长。
红莲的脸色惨白,嘴唇上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喘息有些时候都会有些吃力,四肢更是冰凉,这个苦命的女郎,显然即将告别带给她无尽苦难的人世。
林卓心头惨然,抚着红莲的发丝,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红莲艰难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在微微地嗔怪他,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说了要唱一首独属于红莲的歌儿给我听的。
林卓点点头,缓步走上高台,那里没有琴没有箫,只静静地躺着一把二胡。
二胡的曲调悠扬而又凄怆,林卓的嗓音颤颤悠悠,并不好听。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伴随着林卓戚戚然的歌声,红莲的瞳孔渐渐涣散,她仅仅只有十九岁,她不想死,她迷恋这短短两日的幸福,她多么想这种日子能够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她痛恨苍天不公,却又心怀感激,自己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体会到人世间的真情滋味,也该满足了吧。
高台上的人影已然朦胧,只剩下个粗略的轮廓,红莲努力感受着最后的一丝余味,“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的歌声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哭腔,林大才子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男子汉,他为我哭了?
有这样一个男人,真该知足了,红莲的嘴唇弯起一个圆润的弧度,裹着满腔的柔情蜜意,拉出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噔噔噔”萱萱跑到红莲身边,偎在红莲身边,稚嫩的声气,带着浓重的恐惧,“姐姐,你不要睡,好不好?萱萱陪你去骑马好不?”
已在弥留之际的红莲不由得会心一笑,她想起自己在成-都府北教场养伤的时候,带着这个丫头骑马,她可开心得了不得,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呀,厚脸皮的小丫头。
红莲努力想要睁开眼,翻个白眼儿给萱萱,却没有成功,在林卓“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的反复吟唱中,红莲去到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伤害,遍地花开的地方。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林卓颤抖着嗓音,送走了红莲的最后一缕芳魂。
林卓的歌声停下,他并未站起身,而是把二胡放在坐席旁边,低垂着头。
大厅里一片静默,只有张全大管家带着大批家人在林家内外挂上白纸白布黑帷黑账,侍女们捧着一丛一丛的白色花朵摆放在红莲的身前四周,有奈何缘浅的彼岸花和纯净的百合,花香馥郁在侧,慰藉红莲苦涩的心灵。
遏云水榭,在眨眼间就褪去了粉红的暧昧和金银的繁华,只剩下悲痛和惆怅。
邓子龙整理了下腰带上的白色布条,走到林卓身边,“公子,红莲姑娘求仁得仁,您请节哀顺变”
林卓缓缓抬起头,神情怔忡,如同魂魄不在,最为诡异的是他的眼睛,团团聚起的嫩绿色光芒,颜色缓缓变深,直到转为一片赤红,吓了在场所有人一大跳。
张婉儿匆匆走上前,扒拉着林卓的眼睛各种吹各种揉,见到林卓眼睛仍旧红艳艳的,不由慌了神,声音都颤抖起来,“卓哥儿,你这眼睛,眼睛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娘”
林卓不言,轻轻拉着娘亲的手,摇摇头,“子龙,备下笔墨纸砚,我要为红莲绘影”
“是,公子”邓子龙乍闻林卓的吩咐,脚下一个踉跄,并没有招呼其他人,而是亲自一路向书房狂奔。
遏云水榭里一片静默,林卓低沉的声音,分外清晰,他要给红莲一个盖棺论定,“红莲虽一直孤身在外,身处虎狼之地,遭遇非人折磨,却心向光明,为我、为我家、为大明,出力良多,本以为她弃暗投明之日,我为她正名,让她得以畅享人生,却不料……又为我罹难死劫”
林卓伸出手,稳稳地为红莲阖上双目,“红莲,为我而生,又为我而死,我将以妻礼葬她,府中上下人等,不得怠慢”
“是”遏云水榭里,林林总总的下人仆役,无不心潮起伏,公子爷重情重义,名不虚传,皇后娘娘赐下的四百个歌姬侍女,同感哀戚之余,眼眸中都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光亮。
“公子”邓子龙递过狼毫,已经蘸饱漆黑的墨汁。
林卓摇摇头,“用朱砂”
“少爷,人死如灯灭,魂魄有灵,以黑白素色,不加惊扰,还请公子三思”张全张总管打破了宁静,他是个传统的男人,他觉得有些规矩还是不好乱破。
“红莲素来喜好赤色,魂魄有灵,必不例外”林卓已经用朱砂毛笔笔走游龙,不过片刻间,一个身影窈窕眉目含情的红衣女郎就跃然纸上,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像是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