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发现自己在一艘简陋的游轮甲板上。
眼前风雨交加,周围是望不到边际的海水,咸腥味扑面而来。
他二十多年来坐过数不清的游轮,可当他看到游轮的第一眼,还是立即认出所处的场景。
游轮只有两层,沾满泥灰的玻璃被雨水一冲便淌出道道泥印子,号称是不锈钢的防护栏上结着厚厚的锈迹,用手一撸能撸掉一层皮。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不行!一亿不够!两个人得要两亿!加钱,给他们加钱!”
“两亿,不连号,你怎么带走?!”
“我们总共五个人,一亿每个人只能分两千万,这可是杨家和谢家的儿子,被抓到死都死不成你信不信?这么大的风险,两千万我不干!”
“这话不对吧,绑这俩小兔崽子你就没出什么力,就开个游轮停海边,险都是我们冒的,你分两千万有点太贪心了。”
“游轮不要钱吗?没我你们能成事吗?这钱你们还得给我报销呢!”
“给你报销?如果不是你有游轮,你连参伙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们有种别叫我啊!当时说好平分,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让你照顾那俩小崽子,你照顾好了吗!大的小的都快烧死了!你还有脸要钱?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我也忍你们很久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可谢寄还记得当年意外发生时听到的每一句话。
当这些话再次出现在他耳边时,压抑了二十年的苦闷和愤怒一拥而上,他像是被扔进岩浆中,哪怕大雨倾盆,整个人也都在燃烧。
五个犯人一个因跳水当场死亡,另外四个因绑架致死被判处死刑,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送去给杨远陪葬。
谢寄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有六岁,发着高烧,连吞咽口水都困难的小孩。
他想冲进去揍翻绑匪救下杨远,带着杨远用绑匪提前准备的小船离开,可他发现即使时过境迁,他以大人的身份来到旧事面前,依然连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谢寄用力吐出一口浊气。
冷静。
谢寄,冷静。
事情早就过去,一切都是幻觉。
他闭上眼,静静感知周遭的情况。
他身上还是关卡里的衬衫和长裤,被绑架时是初冬,风雨加身,他本该感受到冷。
可随着他呼吸的平稳,冷意也慢慢淡去。
如刀般的风雨穿身而过,他像是一只误入时间河流的幽灵。
与此同时,他对周遭的感知也越来越清晰。
愈演愈烈的争吵,哀嚎般呼啸的狂风,杨远哭到沙哑的嗓音,以及……踏入幻境前的钢琴曲。
谢寄猛地睁开眼。
他还能听到钢琴曲。
他可以肯定是钢琴曲将他投进回忆当中,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因现在无法动弹,谢寄只能思考。
他如果永远没办法动,钢琴曲的目的是想利用痛苦和无能为力将他击垮,那么幻觉本身就是“最痛苦的回忆”。
如果能动,他会试着改变过去,那么幻觉本身就变为“最想发生的情况”。
又或者答案在这二者之间,钢琴曲看他不为所动,会在幻境即将结束时解开他的束缚,把他送回现实,或者投入新一轮的考验,这个答案中,他不相信钢琴曲会有好心。
“你干什么!”
“放下那个姓杨的!”
“住手!”
剧情终于进展到高潮,其中一个绑匪和同伙闹翻,抱着年幼的杨远来到甲板。
“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们会后悔的!”
绑匪抱着杨远跳海的刹那,谢寄终于能动了,他朝杨远的方向冲了过去,在杨远落水的瞬间,一把将人抱在怀中。
杨远年幼,抱在怀中的重量轻到几乎无法察觉,触感却清清楚楚地传递在神经末梢。
巨大浪花后,他们被冰冷的海水包围。
谢寄明白往事不可追,就算在幻觉中救下杨远也不过是给予他一个人的虚假慰藉,现实会给他更大的落差。
他十分平静,唯独眉尾有难以察觉的舒展。
二人在海中不断下沉,在某个阖眼的瞬间,谢寄后背突然落到实处。
再睁开眼时,怀中的杨远消失不见,身前也变成一条长长的大理石阶梯。
台阶、扶手都是极致的黑,四周没有灯,也没有天光,可他却能够于一片昏暗间视物,甚至还能动。
谢寄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包围感和窒息感比海水更甚。
他抬头望去,阶梯尽头摆着一座古式长椅,和他一同被拉入幻境的江霁初正安静的靠坐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