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在波士顿一共住了一个星期。在那几天里,他每天都会与邹之佳和许临渊一起在附近的小公园里散步。暮春时节的波士顿充满生机,各样的花草繁茂、雨水丰沛、加上各种不明属种的鸟儿在他们附近吟唱,这一切都令人充满力量。然而,与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致相比,邹之佳明显感觉到生命的气息正在一丝丝地从乔纳森的身上流走。他有时候实在虚弱,会插着氧气管、坐着轮椅,让邹之佳推着他去溪水边吹吹风,依然坚持跟邹之佳他们出来坐一坐。虽然如此,乔纳森的精神却越来越差,他有的时候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但是,他与他们一起生活,还是尽职尽责地参与他们生活的每一个部分,包括来户外散步这件事。
尽管乔纳森的精神不好,邹之佳知道,他还是很享受这段时光。他以前就是个热爱自然的人,会经常带着她去登山、远足。所以,即使他身体渐渐衰弱,他依然无法割舍对这个世界的爱吧。
他们每天都出来晒太阳,闻花香,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到天鹅和野鸭为争夺这一片狭窄的水域打架。在自然里面,他们三个都找到了乐趣。
然而,一个星期后,乔纳森的姐姐曼迪回到波士顿,她没有停留,只是带走了日渐虚弱的乔纳森。他的父母想念他,他们决定一起走过他最后的日子。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邹之佳一直很淡定,特别是在乔纳森面前,但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她每天夜里都以泪洗面。许临渊想安慰她,却也知道他自己可以做的很有限。她依然无法接受乔纳森即将离开人世的事实,这种疼痛,只能等她自己来处理。
乔纳森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特别的话,只是如他过去几天里那样,一再地跟邹之佳强调,要保持信心,他们最终会在天堂相见。邹之佳点头,含着泪与他挥别。他走得很干脆,留下的是邹之佳空了一角的心脏。
送走乔纳森,那幢大房子里面又只剩下了邹之佳跟许临渊。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觉得不再想待在屋子里面。这幢房子就像一座牢笼,让她只想逃开。
这一天,阳光猛烈地不像话。邹之佳早上起来,突然觉得内心很平静,多日来为乔纳森的事情她一直伤心欲绝,然而了到这个早上,她似乎终于不再拒绝生死。早上吃过饭,她帮许临渊坐上了租来的电动轮椅,确定他一切都好,不再需要她的帮忙,就一个人走出了他们居住的地方。她什么都没有带,没有车钥匙、没有手机、也没带钱包,就这样两袖清风地出了门。她在城里漫无目地走着,走了一个多小时,发现自己无意间竟然来到了一片古老的墓园。她隔着跌栅栏朝墓园里面观看,里面青草绿树,繁花点点,宁静又灿烂,阳光明媚得就好像铁栏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邹之佳沿着铁栏一路散步,然后看到一个小门,就侧身挤了进去。她一边走,一边阅读各种不同造型的墓碑上的文字。她在一个筑有路西法天使雕塑的墓碑前停下。
Daniel-1924.
y-1882.
dh.
iam-1940.
年代久远,这幢墓碑已经有些倾斜,只有巨大碑座上的路西法还张开着翅膀守护着这一家人的宁静。邹之佳为那个在出生就死去的婴儿惋惜了一秒钟,但转身一想,如果他那时候活了下来,现在也早就变成了一捧黄土。出生于1882,死于何年何月似乎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如此这般,生命的来去竟然如此悄无声息。她继续向前走,再看周围其他的碑刻,-1945,……百年之间,原来已经有这么多人来了又去了,他们去的时日久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时至今日,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他们的墓上献一捧白花。
在生与死的面前,人类其实本无所谓挣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上帝要如此,便放手一生吧。邹之佳在一座天主教教堂外面的草地上躺了下来。
阳光正好,不可辜负。
那一天,许临渊在家里等了邹之佳很久,过了两个多小时她一直没有回来。虽然她目前的状况还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但许临渊还是忍不住担心。最后他在接了街口教堂的张牧师的电话之后,便开着他的电动小四轮出了门。
许临渊再见到邹之佳的时候,是在教堂的大厅里面。一进门他看到了里面的景象,饶是有心理准备,内心里还是“咯噔”乱撞。但只是一小会儿,他便恢复了平静。
他开着电动轮椅走过去,低头看躺在棺材里面的邹之佳。
棺材放在架子上,这个高度许临渊恰好可以伸手进去帮她整理头发。他一点点帮她把头发里面混杂的枯草摘出来,一边摘,一边淡淡地说,“到哪里去玩儿了?”
邹之佳中规中矩地躺在棺材里面,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眼睛闭着,好像陷入了沉睡。但是许临渊一进门,她就听到了“嗡嗡”的电动轮椅的声音。
“只是在附近走走。”
“嗯。又躺草地上睡觉了?”
“嗯。今天太阳很好,就躺了一会儿。没有虫子咬我,好幸运。”在说这些的时候,邹之佳的嘴角竟挂着一丝微笑。
“那就好。怎么样,累不累?要不要回家?”一边问,许临渊一边摸她的头发。从他来波士顿,邹之佳就再也没有剪过头发,如今她的头发已过了齐耳,凌乱地散落在她耳旁,摊在棺材里面。
邹之佳躺在棺材里面,静静地享受着许临渊温柔的抚摸,她闭着眼睛,神色平静。过了半天,许临渊又温柔地追问了一声,“嗯?要不要走?”邹之佳这才吸了口气,坦然回答道:“我想回家。”
“好。那我们回家。要起来吗?”许临渊抬起了手,帮她把头发理到耳后,准备等她自己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