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霜没想到,祝隐洲竟会问她这话。
若祝隐洲与江既白置身于同样的境地
沈晗霜轻轻摇了摇头,温声道“殿下不会到这一步的。”
看过高氏的绝笔信后,沈晗霜才知道,原来江父一直对妻妾和江既白这个儿子非打即骂。
沈晗霜之前只是猜到江既白的母亲在江府的处境艰难,所以他才会那般刻苦地读书考学,想带母亲脱离江府。
却不知道,原来高伯母的境遇竟是难到了已经活不下去,非同归于尽不能摆脱的地步。
有江家家主那样禽兽不如的父亲,有高氏那样坚韧顽强却仍然无法自救的母亲,江既白身上背负着太多不由他控制,且无法摆脱的重担。
但祝隐洲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祝隐洲的父亲不仅是九五之尊,还一直都十分尊重他的决定。只要是祝隐洲想做的事情,皇上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祝隐洲以前是世子,现在是深受朝中重臣们信重的太子。除了这些旁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身份以外,祝隐洲自身也德才兼备。
除非像前太子祝清那样犯下谋逆重罪,祝隐洲终有一日会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虽世事难料,但沈晗霜莫名觉得,祝隐洲绝不会走入江既白如今的境况之中。
或者应该说,她希望祝隐洲不要陷入如此艰难的境遇。
即便夫妻缘分已尽,她也期盼着忧国恤民的祝隐洲能顺遂地完成他的抱负,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不遇任何艰难险阻。
这种期盼无关男女情爱,只因他若成为一代明君贤君,这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但祝隐洲莫名有些固执地追问道“假如真有那一日呢”
沈晗霜语气自然道“即便真有那一日,也自会有人为殿下精心准备好一切。”
祝隐洲有为他计深远的父亲,敬仰他的弟弟祝寻,也有林止这样视他为友的同僚,愿以性命相随的手下断云。
总不缺人为他准备衣物的。
自然也早已与她无关了。
听出沈晗霜话里的意思,祝隐洲的眼神不由得黯然了几分。
“给江既白的衣物准备好后,我会让断云去明府取。”
祝隐洲的声音很淡,似是心底不曾有任何情绪。
“多谢殿下。”
沈晗霜顿了顿,转而说道“还请殿下不要再去明溪院,也不要再送来任何东西了,我不需要。”
她院子里的木芙蓉虽还未开,却总有会开放的那一日。至于话本、胭脂、糕点这些东西,沈晗霜本也从不曾缺过。
祝隐洲眸子微垂,静了须臾,还是“嗯”了一声。
他不愿让她心生不悦。
见祝隐洲答应下来,沈晗霜便也不再久留,回到了明府。
有关请愿书一事,沈晗霜有了些念头,但还不够明晰,是以她刚回府便去了外祖母的院子里。
同外祖母说了江家的事和自己现有的打算后,沈晗霜认真地听外祖母说了些建议和看法,脑海中的计划也越来越完善。
她与祝隐洲说起请愿书一事时他并未反对,那她要做的事应不会误了他们的筹谋。
沈晗霜便打算自明日开始着手安排请愿书一事,争取多召集一些人与她一同签下万民书,为爷爷和林太傅他们想在朝中做的事增添助力。
夜里。
月上梢头,知道沈晗霜夜里喜静,明溪院里的侍女都不再靠近卧房,四周便只剩下风轻轻拂动枝叶的簌簌缓声。
沈晗霜倚靠在窗棂边,心境平和地赏着夜幕之上的弯月。
月有阴晴圆缺,人事也不全都能遂人心意。沈晗霜只盼着自己即将做的事情能让这世上少些像高伯母和李荷月的姐姐那样的可怜人。
哪怕只能少一个,她也不算白费了力气。
沈晗霜忽而想起,高伯母在绝笔信上写着,江父一直都习惯打骂妻妾和儿子。
那江父的正妻,江既白名义上的母亲王氏,在高伯母备受欺凌时,充当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高伯母在绝笔信上控诉了江父和江家家仆的所作所为,却只字不提她的儿子江既白为何会成了王氏的儿子,也没有一个字是对王氏的怨怪。
在高氏的绝笔信公开之前,曾有传言称,王氏自己的儿子刚出生就夭折了,所以她抢走了高氏的儿子。江家所有人都帮着王氏,让高氏被迫与自己的儿子分离。
而高氏一直对此怀恨在心,才会极其残忍地毒杀了江家所有人。
若没有后来公开的事实,这个传言似乎很说得通。
可沈晗霜分明记得,多年前,江既白与她说起他自己的真实身世时,曾说当年高氏和王氏先后有孕,且在同一日产子后,是高氏主动提出将一生一死的两个孩子互换。此事就连第二日才赶回家的江父都不知道。
可若这才是换子的真相,若高氏并不怨恨王氏,那为何王氏也死于那一夜的断肠草之毒
若面对年富力强时的江父更加残暴、频繁的殴打与欺辱,高氏都不曾与他同归于尽,她又为何会在江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江既白已经官至首辅,自己眼看着便能熬出头时存了死志
而那些家仆醉酒后潜入高氏的院子欺辱她一事,当真是几月前才发生的吗
沈晗霜越梳理,便越觉得,绝笔信中的这件事应并非作假,却更可能发生在江既白更势弱,也更无力护母的时候。
可如此一来,高氏毒杀江家上下所有人的缘由,便又不够明晰了。
或许还有什么高氏在绝笔信中没有提及,却让她必须要毒杀江父和那些家仆的理由。
在江家长大的江既白和亲自查过此案的祝隐洲应该都知道。
但他们眼下应还不打算将事实和盘托出。
而同样知道全部事实的江父和家仆们,包括王氏,已经悉数身死,高氏绝笔信上说的这些前因后果又很是顺理成章
。
也恰好能被用来推动朝中变法一事。
沈晗霜猜测,或许要等到爷爷和林太傅、江既白、祝隐洲他们想在朝中促成的事有了进展后,与江家这桩命案有关的事实才会全部示于人前。
只是到那时,有变法一事在前,应已少有人继续关注此案了。
在心底将已经理清或仍然存疑的事情仔细过了一遍后,沈晗霜也逐渐有了困意。
她回到床榻上,很快便沉沉地睡熟了。
无人知晓的是,一身玄色衣衫的祝隐洲整晚都待在沈晗霜卧房的屋顶上。
他枕着手臂,无声遥望着悬在天边的弯月,脑海中却一直萦绕着沈晗霜安然恬静的睡颜。
那是他曾在无数个夜晚静静地凝望过许久,已经刻进心底的模样。即便已许久不曾亲眼见过,祝隐洲也丝毫不会忘。
祝隐洲今日没再在沈晗霜的窗边放任何东西,但他鬼使神差地跃上了屋顶,在她床榻的正上方待了一整晚。
就好像,他与她还是同榻而眠的夫妻。
他还能离她那般近。
翌日清晨。
沈晗霜起身后正在更衣,见一旁的春叶有些心不在焉,她柔声问道“怎么了是有何心事吗”
春叶犹豫了须臾,还是忍不住求证道“姑娘,江首辅的生母,当真被江家的家仆玷污了吗”
春叶曾见过一身浅色衣衫的江首辅,实在难以想象他的生母竟经历了那么多凄惨的事情。
沈晗霜轻轻摇了摇头。
春叶神色微顿,追问道“可那封绝笔信”
沈晗霜温声打断她的话“高伯母是被恶人伤害了,她仍是干干净净的人。”
污者,浑浊,肮脏,不洁。
可作恶的是旁人,污浊肮脏的也该是旁人。
那些恶行该是作恶者身上的污点,承受那些恶行的人是被伤害了,并非自此便染上了洗不去的脏污。
春叶静了静,轻轻“嗯”了一声,眼眶不自觉微红。
沈晗霜揉了揉她的头发,转移话题道“断云今日会来明府取走为江首辅准备的衣物,到时你给他便好。”
沈晗霜今日要着手安排请愿书一事,昨日便让春叶为江既白提前备好了秋日的衣物,只等断云来取。
“好。”春叶认真应下。
用过朝食后,沈晗霜走到了自己的书桌边,提起笔开始构思着什么。
男子将自己的妻妾殴打致伤、致残都不会受到任何惩处。只有死了人,才会有官府介入。但也只需杖五十,再纳银赎罪,就可以将此事揭过。且若民不举,官不究。
对于一条人命来说,这样的处置,实在太轻。
不受约束的行为,正如脱离牢笼的猛兽,会死死咬住猎物的脖颈,使其永远无法逃脱。
可若是反过来
妻骂夫,杖七十;妻殴夫,杖一百;妻殴夫致使其折伤以上,按常人斗殴罪加三等;
妻殴夫致使其残疾,绞刑;妻殴夫致使其死亡,斩刑;故意杀夫者,凌迟处死。
而若是妾殴夫,罪罚又各加一等,最高至绞刑。1
同样的罪行,只因夫妻身份不同,刑罚的轻重便也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