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着狄纬泰朝着茶座大厅侧面的一道小径走去。
小径直通这茶座的后堂。
刘睿影本以为,这狄纬泰请客,自是不会落了面子。
肯定会去往楼上的雅间。
可是现在众人却身处于油烟缭绕的后堂之中,这未免有些太过于粗俗。
倒是有些食材,就讲究一个鲜字。
不但要入锅鲜,出锅也得鲜。
很多饕客便会到后堂里,守在锅前,就等还未装盘之前的那一口鲜美。
但刘睿影对食之一道却没有那么多的要求。
与其去争抢那一口的鲜味,不如整道菜摆在桌上,人坐在椅上,舒舒服服的吃完。
就算是口味有所下降,至少也不至于那么那么苟且。
但是狄纬泰却并没有在后堂停留,而是一直朝前走去。
穿过后堂,有一偏门。
看样子并不是后堂用来搬运食材或倾倒泔水的去处。
因为这一扇门,被粉的雪白。
虽然没有任何涂抹装饰,但却尽是些新鲜的雕花纹样。
细看之下,刘睿影也辨认不出是何种风格。
只是觉得和定西王府上的纹饰有些类似,都有一股浓浓的西北粗狂,其间还杂糅了不少草原的要素。
虽然这纹饰风格豪放,但做工却又极其精良。
而且,定当是有人每日擦拭清洗。
不然这门怎么会在后堂之中还能保持如此雪白?
门下是三阶青石矶。
“这是老夫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倒是许久未有外人前来了。”
狄纬泰立于门口说道。
“早有耳闻,狄楼主在文道一途功参造化,一通百通,向来这门后定是别有洞天!”
欧雅明说道。
狄纬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以他的性格,在此刻一定是说几句用以客气自嘲,但是他却没有。
想必是,对自己这门后的地方有相当的自信和骄傲。
觉得着实没有必要去客气。
好就是好,天下难寻。
既然都已经如此独一无二,那还需要客气什么?
狄纬泰伸手把门推开。
门后果然如同欧雅明说的那样,不是雅间也不是屋子。
而是一座大院子。
文人雅致,因此喜欢的东西也都很是精巧。
自然中的山水太大了,虽然看起来壮美异常,但若是想天天看,未免太辛苦了些。
于是就有人想出办法,把自然中的山水按照一定的比例收缩,放在自家园中。
每日清晨,起身推窗,山入眼,水润心,岂不美哉畅快?
由此,这造园之风就在读书人中兴盛起来。
相比于武修喜欢大宅邸,读书人更愿攀比谁家的园子大,山更高,水更多,景色更雅致。
什么一池三山,十里九水等等概念就这么被硬生生的造了出来。
一般的园子,因为条件有限,只能仿照着去修建。
聚石为山,环斗为水,山水之间再栽种上花草无数。
可是狄纬泰这处园子,可不是那些照葫芦画瓢的可以比拟的。
这乃是截溪断谷的真山真水!
谷,是乐游原上,博古楼十大奇景之一,千峰万仞的开端。
溪,是乐游原上,博古楼之大奇景之一,四季不冻河的源头。
“这院子,乃是老朽拙作,让各位见笑了。”
狄纬泰的客套话,此时才冒出来。
不过,若是在推开门之前说,这话大家也就听听了事。
现在看到了这处园子,在听到他的言语,任谁都会心生敬佩与羡慕。
刘睿影对造园之法还略懂一二。
毕竟中都城中的文官不少,物件也不少。
因为富余祥和,擎中王域中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会在府邸中修一座园子,用以游乐。
虽说是游乐,可刘睿影并不觉得他们一年到头能进去几次。
想必都是游客来访时,用来炫耀撑门面之用。
园中主看山水,这倒是像把张学究看的《皴经》中的东西,从书页里取了出来,摆到眼前。
好的园子,就像人在画中游,移步换景,让人有种横看成岭侧成峰之感。
不过在叠山理水中,叠山是最为耗费财力心力的。
刘睿影没想到,狄纬泰还是一位如此出类拔萃的山匠。
大体而言,这山一般由土石结合构成。
有石无土,会显得过于荒凉;有土无石,则又失了棱角。
不过这土石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半对半。
刘睿影看到狄纬泰这院子中的山,林木蓊郁,野趣十足,显然是以土为主,以石为辅。
山侧还有一方池塘,岸边铺着东海边运来的白沙。
池畔与平地上的铺着的白沙,犬牙交错,曲折中带着平整,正是一幅平冈小坂,曲岸回沙之态。
不过这园中,山不止一座,水也不止一处。
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一眼望去就是以石为主。
山体嶙峋陡峭,险峻高挺,却是要比这一座土山巍峨壮阔不少,俨然是一处核心之所在。
山体下部在苍松翠柏的掩映中,隐隐可看到谷涧沟壑。
这一处山旁,是活水,而不是如池塘般的静水。
池塘静水,自是也能像镜面一般,映衬出天光云影。
而池中又有莲花游鱼,动静结合,相映成趣。
众人随着水走,想来只要行到水穷处,定然就是今日的宴席之地。
水随山转,山因水活。
不过刘睿影走到现在,总觉得缺失了些什么。
他虽然略通一二,也无非就是见过几次罢了,对造园一道却是连入门都算不上。
绕着池塘转过,脚边游鱼跃跃欲试。
刘睿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酒三半,生怕他再像进入茶座之前那样,立于小桥上喂鱼。
他看到酒三半却是驻足不动,盯着池塘中的鱼看。
看着它门的嘴探出水面一张一合,便也学着他们一张一合。
刘睿影看着想笑,但众人已朝前走去,只得拉了他一把,继续朝前走去。
“你怎么这么喜欢鱼?”
刘睿影问道。
“因为我没见过。”
酒三半说的很轻松。
但是他的眼神却还停留在那些水中的小伙伴身上。
“你怎么会没见过鱼?”
其实刘睿影想说的是,自己都请他吃过鱼,他还吃得很开心。
整整半边鱼身子都被他吃完了,就连鱼头都没放过。
吃过鱼的人还说没见过鱼,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的村子,虽然有水有泉有井,但是都是急水深水,活不了鱼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鱼一起游啊游。”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听着点了点头。
的确就像酒三半说的这样,井水太深,鱼会憋死,泉水太急,鱼没有容身之地。
不过,这倒是一新发现。
在此之前刘睿影只觉得酒三半以前的生活就像是半个野人。
没想到天天被自然拥抱的他,却是连鱼都没有见过。
这也就不奇怪,为何先前他会在茶座门口喂鱼了。
刘睿影的心中升起一丝得意。
都说地理位置决定命运,现在看来着实不假。
他生在中都城,什么没见过?
四面八方的好东西你不要都硬往你兜里塞,你不看都硬往你眼中闯。
却是酒三半万万比不上的。
不过看的太多,拥有的太多,人就容易麻木。
说实话,刘睿影对这园子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
他完全无法体会到酒三半的乐趣。
单单是几尾活鱼就让他如此快乐,可是刘睿影的快乐又是什么?又该怎样去满足?
有些人即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是一辈子蜗居在角落里,怕是一生都没有能够大放异彩的时候。
所以很多人会不辞万里的来到博古楼,就像酒三半无论如何也要跑出酒星村一样。
虽然这些做法想法都很功利,但这世道就是如此。
人事物都得以他做的贡献,成就的价值来判定。
生活的前提是生存。
生存就是吃饱喝足睡够。
这个标准看上去很低,很简单,但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达到。
其实刘睿影十分渴望能够和酒三半的出生互换。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被条条框框的规则所束缚。
虽然刘睿影并不讨厌查缉司的这份差事,但爱好一旦被有所要求,热情自然就会衰减的厉害。
酒三半看上去都在做着无用的事情,但他活的却要比刘睿影精彩百倍。
刘睿影做任何一件事都很有目的,绝对不会平白无故的开口,也不会毫无缘由的出手。
但是他始终都找不到酒三半身上的那种纯粹之感。
中都查缉司就像是一片树林。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必然也会摇动。
又好似天上的云彩,一朵云推着一朵云走。
但现在,他与酒三半二人,却是一个灵魂唤醒了另一个灵魂。
这是刘睿影在查缉司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即便是他成为了掌司也不可能。
查缉司向来都是征服,只需要去考虑如何威严的震慑,而不是每一个个体究竟能有多少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