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尸体已经腐烂,臭气熏天。
不过这却是一个普通人能用来结束自己一生的最悲壮的方式。
后来傅云舟回到过那里。
发觉还是和当初一样穷,一样破败。
看着断壁残垣,那养父的尸身就被埋在下面。
但他却没有任何悲伤,反而觉得胸口一直一来的沉闷变得烟消云散。
即使是在太平盛世里,依然有的人,命如草芥,依然有的人,冷血至此。
用着东海云台的独门功法,不多时,刘睿影不但周身都为雾气围绕,脚下都变得有些轻飘,似是站立于小舟之上。
“傅云舟,到了这一步也是你咎由自取。”
刘睿影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稳住身形说道。
“各自珍重,毕竟这江海才能寄余生。”
傅云舟说道。
此言一出。
刘睿影顿时明白。
他根本不是什么和东海云台交往过密。
他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东海云台中人!
原来他一直潜伏在典狱,竟是因为东海的缘故。
那么东海势必会帮助他逃离。
他和李韵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未可知。
让刘睿影震惊的是,东海竟能让管制严厉的典狱里混入自己的人,那么岂不是李怀蕾此刻也危险了?
刘睿影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吸,从后方传来。
正是那几双眼睛之一。
其中,熟悉的,有两三,还有几个无法确定。
但这呼吸声却是出自叶雪云,这点刘睿影不会听错。
那小丫头定是一直盯着刘睿影不放,在他离开“先贤祭”之后,就偷偷跟上,一路尾随。
想必是没有看到先前滚落的人头已经十几具尸体,否则她的反应不会比那位没出息的府卫副官安稳多少。
以她的性子,如今铁定吓晕了过去,还要再来杯温和的蜂蜜水缓解。
这小丫头好奇心真是太重,居然偷偷跟随着他,如果自己发生了什么危险呢,他怎么去救她?
好在这呼吸声,一闪而逝。
应当是被身边之人所阻止。
越是想要隐瞒的事情,越是瞒不住。
这和雨下的只要足够大,撑伞也无济于事是一个道理。
透过浓雾,与脚下莫须有的“水浪波涛”,刘睿影闻到一股小梨花的香味。
擎中王府的花园中,种植着许多人间珍品。
但独独没有小梨花。
不是因为她不好看,也不是因为她的香味不够芬芳浓郁,而是因为小梨花的花朵,是雪白色。
与“傲雪侯”的封号相同。
擎中王刘景浩因此为避讳,因此园中禁止栽种任何白色的花草。
通今阁曾有为先贤,于初冬之时,前往博古楼论道。行至西北地界,忽然一夜风起,大雪骤降,有感而发,留下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传世佳句。
其实不但是擎中王府,就连中都城中也见不到任何白。
更不用说这梨花的香气。
刘睿影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你也来了……”
刘睿影用劲气传音道。
“仪式什么的,太无聊……哪有看人打架有意思?站的腿酸。”
很快一道清丽的声音回应道。
更加证实了刘睿影的想法。
“替我照顾我那小姑娘,最好带她走。”
刘睿影笑了笑说道。
不敢说全天下,但起码在目前的擎中王府里,只有莫离莫大师一人会将生死之斗,说成长街上的泼皮打架。
在她眼里,那些人确实和泼皮没什么区别了,都是打架,都是头破血流,谁比谁高贵呢?
“我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莫离说道。
刘睿影很是无奈。
但只要她在叶雪云身边,这小姑娘定然可以周全,故而也不用担心。
有时候替旁人操心太多也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在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能走出这军器部暗门的情况下,着实不该分出心思。
日头已经过了正午,突然就变得温顺起来,不再毒辣。
刘睿影感到脚下的荡漾之感越来越强烈,令其很不是舒服。
傅云舟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余音缭绕之际,只听得“轰隆”巨响。
浓厚的雾气便被两道银光破开。
骄阳,龙棒,与劲气相互映衬,好似那神庙堂前修建的七宝莲池,在水汽与雾气的折射下,四散开来,大方光明。
孟磊等人虽已推到了暗门处,但仍然被这般光亮逼的无法直视,手掌不又得握在了刀柄上,可却又不小心滑开。
低头一看,满是汗珠,像是刚从水里洗过般。
再看刘睿影。
他身边的雾气已经消散了甚多。
身形清晰可见。
孟磊看他,依旧站在原地,刚才那犹如昆仑崩塌般的响动,即刻归于了平静。
刘睿影挺直了身子,犹如一杆标枪。
手中的诏狱龙头棒,竖直垂地,略微有些倾斜。
朝前踏出一步后,虽然更足下飘摇,可手里的龙头棒却缓缓抬起,棒头指着对面的傅云舟,始终固定在他的咽喉与眉心。
“这样子倒还像个男人!”
莫离轻语道。
怀中揽着叶雪云。
小姑娘的手紧紧揪着莫离的衣襟,弄得有些凌乱,朝两边摊开。好在都是女子,莫离是提了提肩膀,也没有什么多的庇护。
叶雪云趴在她身前,双唇紧闭,只露出半个眼睛看着。
像极了依偎在姐姐怀里害怕的小姑娘,又新奇的想看,却又害怕看到的景象。
“要是害怕,就别看!”
莫离说道。
话音刚落,却感觉到叶雪云手上的力道又中了几分,似是在表达不满。
见状,她也不再劝慰。她劝也没有用,无非是浪费口舌,这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却是个固执的人,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是无论如何都要看到底的。
不过心中却记得刘睿影方才的嘱托,想着一会儿要是局势不可控,那定当先将这怀中的小姑娘送到安全之处,自己也可以腾出空闲来帮帮忙。
如今还没有危险之事,让她看看倒也无妨,她相信自己的力量,总不至于连个丫头片子都保护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莫离不想掺和任何势力之间的纠纷。
他们之间缠缠绕绕,太过于烦人,她的性格如水,容不得任何灰尘。
谁要是把这平静的水搅乱,谁就准备好承受好水浪的袭击吧。
何况以宾客身份,前来窥视已然不妥。
要是暴露了行迹,那后面解释起来也甚为麻烦……
傅云舟也朝前走了几步。
要比刘睿影走的更加沉稳。
东海云台中人,自是水性更好。
无论是江河,还是湖泊。
毕竟海纳百川,江河入海流。
距离再度拉近。
刘睿影看到傅云舟的双眼流露出一股难以自持的兴奋。
这种兴奋却是也让他变得有些宽容起来。
忽然。
傅云舟双足蹬地,膝盖弯曲,整个身子矮了一半!
接着又骤然发力,犹如离弦之箭般,“蹭”的一下,蹿了出去。
傅云舟一棒直捣刘睿影胸口。
棒要比剑笨拙。
但却比剑稳健、持重!
这一棒,看似还是剑招。
来路正当,大开大阖,没有什么诡异之变化。
可刘睿影定睛一看,那棒头竟是在颤动不已,因为速度太快,若是不仔细,反而像是一动不动。
随着傅云舟的身形前进一寸,这棒头却是就能颤动百余次。
人的胸口处,有十九处致命的穴道。
随便傅云舟击中哪一处,都是身死道消的结果。
但这样的颤动却让刘睿影根本无法区分。
因为整个上半身都笼罩于其中。
可看架势,傅云舟好似又不急于求成。
明明是攻招,却是守备,着实绝妙!
看来这位曾经的“诏狱第十三典狱”也不是个只会故作文气,装腔作势之人。
上次陋巷杀人,只能看出他的狠厉决绝。
现在刘睿影才体会到傅云舟可怕之处!
不过没有时间给他用来体悟感慨,刘睿影手腕转动,掌中龙头棒接二连三的变换了十数个方位,不过没有一次是与傅云舟交锋。
双方都在试探。
即便是分毫错过,也毫无触碰。
如此,却是已经交换了十余招。
刘睿影每一变,傅云舟的棒头的震颤也随之而变。
不但是方向,速度也忽快忽慢。
重新站定身姿后,刘睿影曲肘侧身,龙头棒朝斜上举起。
看上去是想要以逸待劳,引得傅云舟徒增消磨。
但傅云舟的神色却比方才更是凝重。
手中龙头棒高举过头顶,将自已全身上下俱都置于庇护之中。
两人此刻都是守势,却是让其他人摸不清头脑。
众人听到又是一阵钟鼓齐鸣,擎中王刘景浩作为主祭人,开始正式诵读祭文。
“日月交辉,沧海桑田。”
随着擎中王刘景浩悠扬顿挫的声调,傅云舟却放下了右臂,看着刘睿影说道:
“世人都觉得我附庸风雅,一身书卷气都是装出来的。殊不知这祭文,却还是当时凌夫人找我主笔。”
“哦?是你写的?”
刘睿影疑惑的问道。
傅云舟没必要在此刻说谎。
这个谎言也没有任何意义。
擎中王刘景浩手中的祭文,四字一顿,八字一句。
“岁次更迭,天下畅安。夏至浩然,先贤华诞。”
傅云舟竟是和擎中王刘景浩不差分毫的,将祭文的后两句念了出来。
闭目仰头,看上去惬意然然。
紧接着,身子向后仰过去,手中龙头棒在身前画出了个扇形。
祭文读到“洪荒蛮夷,天下混沌。”时,他的棒头刚好指向刘睿影。
只觉一股了然无生之意境,开始蔓延、吞噬。
脚下的飘摇之感顿时消弭于无形,转而是无边无际的辽阔旷野,却又寸草不生。目眦尽裂之下,也看不到丝毫人影。
只有古朴的河水像一条带子弯曲萦绕,远处无数的山峰重叠错乱。
烈日下,刘睿影觉得后脊发凉……寒风悲啸,日色昏黄,蓬蒿断落,野草萎枯,寒气凛冽有如降霜的冬晨……
一时间,倍感感慨,犹如奔波了万里疆域,却又年复一年无所归宿,不知道哪里是归家之路。
刘睿影低头看看手中的龙头棒,好在可以将性命都寄托于此。
祭文中的所谓“蛮夷”,便是指西北草原狼骑,以及漠南的蛮族部落。
在五王共治的初期,擎中王域的三威军,曾跋山涉水,前往西北地界,迎着锋锐可以穿透骨头的箭簇与飞扬起直扑人面的碎石,抵御狼骑的进犯。
鼓声微弱,箭已射尽,弓弦也断绝。
尸骨将暴露于沙砾,堆在群山沉寂之处。长夜悲风淅淅,天色始终昏暗,宛如层层叠叠的精魂厚积于云层之巅。
恍然中,傅云舟声势骤变。
却以祭文内容为牵引,将手中的龙头棒融于其中。
刘睿影根本未看过这祭文内容,便无从了解其中意境,料敌先机。
“这么好的文道造诣,在诏狱之中却是屈才了。”
“那是真正读书人的事情,而我不是。”
傅云舟说道。
“以仁治世,以德育人。修齐治平,孝义衷亲。中和有序,公正为钧。春风化雨,滋润万根。惟我先贤,德昭苍生。”
一道声音却是压过了擎中王刘景浩,在军器部中响彻云霄。
刘睿影一回头,却是莫离立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