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秦洛夕的心口剧痛又发作了一次,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此后饮食冷暖,屠庄对她更加照顾入微,她却开始更加沉默。她不傻,又懂些医理,一次又一次的心口疼痛,这绝不寻常。她的手臂和腿,甚至身上,都出现点点红色青色的斑,那次疼痛昏倒开始,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浮肿,头发开始枯黄,起先身子浮肿和一点红斑,她还以为是孕症,但现在她知道不是。
她的浮肿遍布全身,手脚都是,已经让她穿不下鞋子,只能用布条和床单重新拆做了双鞋穿。屋子里的镜子不见了,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变成了什么样,但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唯一的安慰,是她凭着自己懂得的一些医理,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暂时没事。孩子已经快要七个月,可她开始难以入眠,一天比一天担心,她的身体迅速衰弱,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坚持到孩子出生,她真怕哪天一睡下去,心口的疼痛发作,她会再也醒不过来。
她常常做噩梦,梦见萧予清哀伤痛苦,如痴如狂的在寻找她,梦见自己满身是血,梦见孩子不能平安降生,梦见她再也不能这里,郁郁至死……恐惧深深笼罩在她的心头。
这些日子对屠庄,她已经再没有一丝怀疑和恶感。
上次心口疼发作之后她一直睡不好,有一天晚上醒过来,忽然发现屠庄正坐在她的床边,她大吃一惊,浑身抖了一下,屠庄不知道她醒了,以为她又不舒服,拉过她的手把真气缓缓输入她体内。
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晚上睡得好似要喘不过气的时候,忽然身体就会有股暖意,让她睡得舒畅,第二天又有了力气,原来都是他在帮她输真气,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的身体才没有更恶化,才能继续活下去,是他在帮她续命!
第二天屠庄见了她神色如常,对输真气的事只字不提,她心里很感激,她知道习武的人内里真气很宝贵,这样为她输一次,要恢复很久,难得他肯不遗余力的去救自己,哪怕她曾经救过他。
可她已经消沉的说不出感激的话。这一个多月以来,屠庄几乎天天到地牢去找出口,可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有两次他进去了三天,差点找不到路回来,地牢九曲十八弯,一不小心就会在里面迷路,他用尽了各种办法,在走过的地方做了记号,却也找不到出路,往往兜了两天,却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也开始沉默,却还不忘记安慰秦洛夕,秦洛夕在绝望之中煎熬,却不敢说出口,心里只是默默的祈求老天,能让她支撑到为萧予清生下孩子,即使她会死在这里,也盼望屠庄能带着她的孩子逃离这里。
记得第一次她感觉到孩子在她的身体里动,她既欣喜,又心酸,心酸她被困在这里,这种为人母的心情不能与孩子的父亲一起分享,可也正是孩子在她肚子里动弹,她真正感受到自己在孕育生命,这是萧予清的孩子,她在灰心之余重新鼓起勇气,决定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他们,让他们平安出生,让他们能回到萧予清身边……
她心里只是存了一丝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实现的奢望,她只想在临死前,再见萧予清一面。
这天醒来,她睁大了眼睛躺了很久,再也难以入睡,缓缓起身穿衣,推门而出。
屠庄裹着条被子就睡在院子里,她微微一愣,心里滋味难言,他是因为怕她出意外,所以尽量不离她太远而已。
不知是不是太累了,她走过,他也未醒。洞口微微亮,正是快要旭日东升的时候,她拖着笨重的身子,慢慢走了出去。
山谷里空气冷冽,她下意识的拉紧了衣服。有几朵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她才想起现在已经是十二月的天了,再过些时候,就要过年了。
往常这个时候,她会忙着给萧予清缝制新衣,会忙着给穷人送药送炭,会和萧予清一起漫步在冬天的初雪中,他会牵过她的手,搂着她的肩,他不可一世的温柔会紧紧把她围绕。
她抬头看了看天,晨曦微亮,星空即将消失。因为今日没有雾气缭绕,可以看见渐渐微蓝的天。她想起她最喜欢和萧予清一起看星空,他会吹几首小曲,念几首小诗,和她一起喝点小酒,相依相偎着,说不完的情话。
在云池,他说:“今日我就在这里和你互许终生,你可愿意?”
在华山之巅,他说:“今生今世,我们活着的时候,都开开心心的在一起,好不好?”
在长安的城楼下,他说:“洛夕吾妻,只愿此生,永不分离!”
她真的好想念!驿馆里初闻他为她而作的曲《小仙女》,云池边他的深情告白,长安城楼上的烟火,华山顶上的互诉情衷,还有草原上初生的太阳,夜里的星空,他们双骑飞驰的那些甜蜜又热烈的时光!
此刻甚至好想念他们每一次的矛盾,吵嘴,他的霸道和凶恶,还有,被窝里热情而羞涩的缠绵……她的心里悲苦难言,好像已经跟他分开了一辈子,因为此刻她相思无望!
予清,予清,予清……今生今世,我还能见到你吗?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太阳应该已经升起来了,因为在下雪,今天是看不到太阳了。山谷里亮了起来,雪下得不大,但寒意未停。
她只觉得腰腿酸疼,脸上冰冷,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样没用了,只是站了一会儿而已,她就摇摇欲坠。
缓缓走到泉边,吃力的弯腰用手探了探,泉水的源头因为在山里,水并不冰冷,她探出身子,把手伸了下去。
水里忽然出现了一张奇怪的脸,大大小小的斑点,青色,红色,黑色,遍布在那张浮肿粗糙的脸上,简直让人毛骨悚然,血红的无神的眼睛,恐怖诡异的犹如鬼魂,还有稀疏枯黄的头发……那已经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个怪物!
她尖叫一声,惊恐的站起来,刚退了两步就摔倒在地。
“啊!啊!”
她只是惊叫,不断的惊叫,一声又一声震彻山谷,仿佛只有不停的叫喊,才能让自己崩溃的心缓和,天地在旋转,她再也喊叫不出的时候,人也昏了过去。
她梦见自己坐在一叶小舟上,小舟在大海里飘荡,四周波涛汹涌,放眼望去,却根本没有陆地,她拼命划船,小舟却在原地打转,前进不了一丝一毫,她深深恐惧,忽然天空飞下来一只巨鹰,张牙舞爪的向她俯冲下来,眼看着就要把她撕成碎片。
“啊!”她惊叫一声,睁开了眼睛,原来又做了噩梦,此刻她正躺在床上,没有小舟,没有海洋,也没有巨鹰。
屠庄紧张又关怀的脸出现在眼前,“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
她呆了一呆,吃力的撑着想坐起来,屠庄连忙扶了一把,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把他刚要靠近的身体用力一推。
“你出去!出去!不要靠近我!”她双手掩面,惊恐大叫。
屠庄被她推的退开了两步,却没有走开,“你放心,我只是想扶你,没有歪念!”
“歪念?”她放下手,重重呼着气,“你当然不会有歪念!谁会对一个怪物有歪念!谁也不会!”
屠庄更加温和,“什么怪物?你做噩梦了是么?”
“你还要瞒着我!我是怪物!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你看不到吗?别管我,你出去!我不能这样活着,我……我想去死!”
一番激动的大喊大叫过后,她又失声痛哭。
屠庄眉头紧蹙,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的陪在一边,她总会知道的,让她稍稍发泄一下也好。一个女人失去美貌,就好像一个武林高手被废了武功,那是种绝望,会让人生不如死。
良久,她哭声低了下来,精疲力竭。可怕的虫蛊,和她自己的灰心绝望,已经快要把她折磨的不成人形。她就这样靠在床的角落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屠庄也不着急,静静待在一旁。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你,因为我没有办法治好你。”他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在了床沿上,她下意识的扭过头,用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