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和那村女向东北方眺望,这时天已黎明,只见一个绿色人形在雪地里轻飘飘的走来,行近十余丈,看清楚是个身穿葱绿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说了几句话,向张无忌和那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过来。她衣衫飘动,身法轻盈,出步甚小,但顷刻间便到了离两人四五丈处。只见她清丽秀雅,容色极美,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张无忌颇为诧异,暗想听她啸声,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长得多,哪知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了几岁。只见这女郎腰间悬着一柄短剑,却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声警告:“周师妹,这鬼丫头功夫邪门得紧。”那女郎点点头,斯斯文文的说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因何伤我师姊?”自她走近之后,张无忌一直觉得她好生面熟,待得听到她说话,登时想起:“原来她便是在汉水中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师父携她上武当山去,如何却投入了峨嵋门下?”胸口一热,便想探问张三丰的近况,但转念想道:“张无忌已然死了,我这时是乡巴佬、丑八怪、曾阿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决不能泄露自己身分,以免害及义父,使爹妈白白的冤死于九泉之下。”那村女冷冷一笑,说道:“令师姊一招‘推窗望月’,双掌击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难道也怪得我么?你倒问问令师姊,我可有向她发过一招半式?”
周芷若转眼瞧着丁敏君,意存询问。丁敏君怒道:“你带这两人去见师父,请她老人家发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这两位并未存心得罪师姐,以小妹之见,不如一笑而罢,化敌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甚么?你反而相助外人?”张无忌眼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翻脸,今日旧事重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担心。可是周芷若对丁敏君却极是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姐吩咐,不敢有违。”丁敏君道:“好,你去将这臭丫头拿下,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姐给小妹掠阵照应。”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请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哪里来的这许多罗唆!”心想:“难道我会怕了你这小姑娘?”自不须张无忌相助,一跃而起,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他,以攻为守,招数颇见巧妙。张无忌内力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但见周芷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则古怪奇奥。他看得又是佩服,又是关怀,也不知盼望谁胜,只望两个都别受伤。
两女拆了二十余招,便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着!”左掌已斩中了周芷若肩头。跟着嗤的一响,周芷若反手扯脱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脸上满是关切之情。
周芷若见这个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是关心,暗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样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姐的肩膀,摇了摇头。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道她的厉害,只是师父常自称许这个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扬光大,多半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试、只盼也令她吃些苦头。见她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落败,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不免颇为妒忌,待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罢!”两人携扶着向东北方而去。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吐露身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我甚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了伤。”那村女道:“你这话是真是假?”张无忌想:“我本是对这两个姑娘都关心。”说道:“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一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心想但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受伤?”那村女道:“不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来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里会受甚么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那村女忽然翻过手背,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张无忌毫没防备,半边面颊登时红肿,怒道:“你……你干甚么?”那村女恨恨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干甚么?”张无忌道:“我就是为她欢喜,跟你又有甚么相干?”那村女又挥掌劈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说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早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中自有情郎,决计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不错,可是你答应了我,这一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又没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张无忌道:“我也没说欢喜她,但你为甚么心中又牵记着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想念旁人,这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是天也不容。”
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家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对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转过头来,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张无忌心下不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甚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一起到处去游玩,岂不甚美?”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说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别生气。”张无忌道:“甚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跟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会,道:“你口中说不生气,心里也不可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气。”那村女反握着他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没精打采的道:“好,我帮你去找他。”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甚么,我就做甚么,一切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情郎到底有甚么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么好,我怎说得上来?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张无忌见她如此痴情,不忍叫她伤心,低声道:“不会了,他不会打你骂你了。”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是啊,他爱我怜我,再也不会打我骂我了。”张无忌心想:“这姑娘对她情郎痴心如此,倘若世界上也有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中留下的两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无忌从幻想中醒了过来,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要拿我们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极是好胜,怎能不来?”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心悸,惊道:“这老尼姑厉害得紧,咱们可不是她的对手。”那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峨嵋掌门,岂同等闲?我不能行走,你快逃走罢。”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抛下你不顾,独自逃生?你当我良心这样坏?”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软柴搓成绳子,扎了个雪橇,抱起张无忌,让他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张无忌但见她身形微晃,宛似晓风中一朵荷叶,背影婀娜,姿态美妙,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
她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路。张无忌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甚么喂不喂的,我没名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甚么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罢,跟你说也不打紧,我叫蛛儿。”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哪有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张无忌道:“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万毒手’,说就用这个名字。”张无忌听到“千蛛万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也不用怕灭绝这老贼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来,打开盒盖,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动。蜘蛛背上花纹斑斓,鲜明夺目。张无忌一看之下,蓦地想起王难姑的《毒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剧毒之物,整人后极难解救。”不由得心下惊惧。蛛儿见他脸色郑重,笑道:“你倒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回地上,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张无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橇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却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张无忌回望来路,只见雪地之中,柴橇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的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姑娘心思细密。灭绝师太若是顺着轨迹找来,只道我们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张无忌道:“你负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张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背上,轻轻搂住她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痒得要命。”张无忌见她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跃起,带着他飞身上树。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大树跃上另一株大树,她身材纤小,张无忌却甚高人,但她步法轻捷,竟也不见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来,轻轻将他放在地上,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不错。”张无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甚么?”蛛儿笑道:“给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么?”张无忌道:“那不用了,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处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走,也对付得了。”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她轻轻哼着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个上盖,便成了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倒也好看。蛛儿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块一大块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一会儿再去罢。”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里说得甜甜的,又有甚么用?”说着快步钻入树林。张无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是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极好,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有把自己放在意下。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生火烤了,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将预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鸡上的精华。张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了。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回过头来,看到他用雪块擦干净了的脸,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着他。张无忌被他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二十一岁。”蛛儿道:“嗯,原来你只比我大三岁。为甚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有想到要剃须。”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抵着他脸,慢慢将胡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极是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她手掌手指却是柔腻娇嫩,摸在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你做个快活鬼!”张无忌吓了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一刀已然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但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弹之力,将刀子震开,随后才知她用的力只是刀背。蛛儿手臂一震,叫声:“哎唷!”随即格格笑道:“快活么?”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在蛛儿面前,不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是跟她自幼一块长大一般,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替他剃干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替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在他发髻之中。但见他这么一打扮,虽然衣衫褴褛不堪,又实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来的一般,但神采焕发,丑八怪变成了英俊少年。蛛儿又叹了口气,说道:“真想不到,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张无忌知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我也没甚么好看。再说,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哪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两只毒蜘蛛可不是美丽得很么?一个人相貌俊美有甚么好,要心地善良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么好,你倒说说看。”张无忌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又有甚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张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理。”蛛儿冷笑道:“我若非为了害人,练这千蛛万毒手又干甚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贪好玩么?”说着盘膝坐下,行了一会儿内功,从怀里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分别咬住了她两根指头。她深深吸一口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功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张无忌见她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胀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一股甜香,随即微觉晕眩,似乎她所喷的这口气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问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从黑转白,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百只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一千只、两千只也不嫌多。”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哪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蛛毒猛烈之极,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但日子久了,终究没有好处。”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哪一门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万毒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了得,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张无忌又问:“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蛛儿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练这千蛛万毒手,只要练到二十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质积得多了,容貌便会起始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其丑无比。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一百只,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身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两个哥哥的欺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甚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人不理我,等我练成了千蛛万毒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甚么?你要说我不过是自己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万毒手’的滋味。”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言,心想她脾气奇特,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全然的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万毒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中奔进奔出。采了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具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便道:“蛛儿,我腿好了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万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
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是祖传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张无忌奇道:“你也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甚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江湖,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说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甚么用?”张无忌心想:“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说话间天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靠着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哪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问道:“蛛儿,甚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欢一个人,他不睬我,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簿幸郎罢。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
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很爱听。你再说一遍罢。”张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甚么?”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的眼睛,会杀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