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要放弃六镇以外的所有地盘,把兵马削减到只剩两万人,所有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都要吐出去,这几年的仗等于白打了,这样还叫做皇恩浩荡,偏偏石康这厮说得又是情真意切,孟聚这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憋出了内伤来。
这样,双方的价码实在差得太远,事情没法谈,就只能拖下来了。江都那边都换了几茬的使者了,谈判还是进展不大,所以,对南唐新过来的谈判使者,孟聚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但对方既然千里迢迢来了,不接待也是失礼,孟聚便在当天中午设宴款待南朝使者一行。
这位苏侍读的形象很符合孟聚心目中的南朝读书人形象,他年纪不大,相貌颇为清雅,眼神明亮而温和,举止从容,显得很有气度。席间,双方杯觥交错,只谈风月,不聊正事,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饭饱酒足后,孟聚请这位苏侍读移步会客室,闲聊一阵后,孟聚笑吟吟地说:“苏大人,您想必也知道,我军虽身处北国,但全军上下皆为华夏赤子,一直衷心仰慕大唐正统,末将本人更是大唐北府的在册鹰侯军官,我军全体对陛下和朝廷的忠诚,天地可鉴。
今年三月以来,我军就一直在向朝廷乞谈归顺之事,前些日子,兵部的石侍郎和禁军的徐都督都来过我们这里,大家也谈得很好,在归顺大事上已经达成一致了。只是总有一些细节障碍,导致双方无法一致,末将为此也很是忧心。
苏侍读您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平日深得陛下教诲,见识定然比我们这些边塞武夫高明。您不远万里亲身前来,想来定是有了些新见解吧?末将愿恭听先生高见了。”
知道正题来了,苏墨虞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捋着下巴上的几缕长须,淡淡笑道:“征北将军过奖了,若说什么高明见识,学生是不敢当的,只是有点浅薄见解,欲与将军商议。
前几番商讨不果,学生也大致了解了经过,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和戒律,陛下对将军您自然是很欣赏的,但很多事情,便是陛下也不能自由做主的;而征北将军您麾下这么多的兵马要安抚,确实也不容易。所以,学生觉得,只要大家都有诚意,彼此体谅对方的难处,一些分歧不妨留着慢慢解决,总能谈出个结果的。”
孟聚笑道:“苏大人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见识果然高明,得您提点,末将茅塞顿开啊。”
他心里疑惑——这个苏学士看起来长着一张聪明的脸,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没谱?他千里迢迢从江都跑来,就是为了冲自己说上几句“都有诚意、互相体谅”废话吗?
果然,苏墨虞接着往下说了:“但有一件事,学生以为,却是刻不容缓的。将军您曾向朝廷上奏,说东平军因为缺粮少银,缺乏补给,将士们过得十分艰苦,不得不为之忍饥挨饿,陛下关心士卒,闻知此消息,为之动容落泪啊!
学生北上之前,陛下一再嘱托学生,务须想办法增援东平军的将士,勿要再让将士们受冻饿之苦了。”
孟聚肃然起立,向南方跪伏行礼,他感动地说:“圣君仁心,吾辈感激涕零!末将谨代表东平军全体官兵感谢陛下关怀。君恩深重,吾辈无以回报,愿为圣君效死!”
苏墨虞也跟着起身行礼,然后,他说:“孟将军,陛下和朝廷都想竭力给您增援,只是因为鲜卑兵马隔绝南北交通,要想大规模增援,这委实没法办到。所以,学生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东平军与大唐之间的交通问题。只要东平兵马与我军王师合力打开一条道路,朝廷的增援就可以运上来了,解决了东平军的后勤问题,其他的事也都好解决了。”
“苏大人,你所谓打开一条通道,不知所指何意呢?”
“有两条路可选择。第一条路,大都督挥师西向,下潼关,进关中,占汉中,与我朝的西蜀军镇联络;
第二条道路,则是大都督直接挥师南下,攻兖州、青州、高平等地,直至徐州,与我朝的江淮北伐军前后夹击,合力攻打伪朝的朴立英,将其击溃后,征北将军您也可跟朝廷的江都禁军直接联络。”
苏墨虞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言谈里流露出强大的自信:“现在鲜卑鞑虏的重兵囤积于洛京和江淮间,其余后方各州各郡皆是兵力空虚,以大都督之神武和麾下兵马的武勇,两条路线都是易如反掌。只是但汉中道崎岖难行,大规模补给也不容易,学生是不建议将军走这条路的,还是打通江淮线来得好些。
到那时候,将军您以朝廷为后盾,进退自如,处境定然比现在孤悬北方来得好多了!”
孟聚一愣,他望向了文先生,却见文先生也在望向他,双方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苦笑。
孟聚很清楚,自己虽也堪称兵马强悍,但论起实力,比起北魏和南唐两个拥兵数十万的庞然大物,自己的实力还是略逊一筹。自己最大的优势不在兵马和地盘,而在自己超然的地位:孟聚若是助北魏,魏军去掉了后顾之忧,又有东平强军助阵,他们就可以轻松打退南唐的进攻;孟聚若是助南唐,那唐军灭亡北魏亦是轻而易举;
孟聚若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那北魏和南唐都得有求于他。所以,东平军置身事外又能随时介入,能随时左右战局的超然地位,这正是孟聚跟南唐谈判的最大筹码。有着这个底气,所以孟聚才能摆出一副爱谈不谈的强硬态度来对待南朝,他是不怕谈判旷日持久的——反正南军每天都在流血,花钱如流水,害怕战争拖延的人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但南朝派来的这位苏侍读倒也聪明,他以南朝的大规模援助为诱饵,诱惑孟聚加入战事——无论孟聚想打通汉中线也好,打通江淮线也好,只要战事一起,东平军就不得不明确了助战南朝的立场,失去了置身事外的超然地位。
只要孟聚被拖下水站在南朝一边,丧失了选择权,那接下来跟南朝的谈判,他就非常被动了。哪怕东平军不曾真正参战,只是做个姿态出来也够了,这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各地那些本就三心两意的地方官府和兵马都会闻风倒戈,魏军本来就岌岌可危的防线会总崩溃的。
这位苏侍读提出这看似对孟聚有利的“搁置争议,求同存异”的条件来,其实就是一个阴险的缓兵之计。孟聚非常明白,自己这种第三方势力只有在北魏和南唐双方相持不下时候才是最有价值的,一旦北魏崩溃了,那在南唐君臣眼里,自己会立即身价暴跌,从“不惜代价要拉拢的援军”变成了“下一个需要消灭的桀骜镇藩”——现在都谈不拢的招抚条件,那时候就更加不用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