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席君疲倦地起了身,无奈道:“一刻都不得清闲。”
思言闻言浅笑:“如今的朝堂大事是一刻都离不了主子,这几日……几位大人都不知有多着急。”
沈席君不悦地皱起了双眉,回头见颜棠在床上不住点头示意无恙,于是起身离去。在她刚刚清醒的关口,霍圭选择此刻前来,必然是有不得不商议的要事,然而眼下的情形,也只有他才能道明。
匆匆在寝殿更换了着装,奔至正殿,但见霍圭一身常服,亦是慌忙出行之姿。看见沈席君,便急急行礼道:“太后大病初愈,老臣冒昧打扰,还望太后海涵”
沈席君微一点头道:“大局未定,席君不敢就此倒下。”
霍圭抚须轻叹道:“太后这趟兵行险招,倒是大大出乎了臣等意料,不过这釜底抽薪虽显奇效,却也惊悚万分。娘娘千万不可再冒此大险了。”
“能诛除宫氏一族,便是牺牲了我沈席君性命,又何足挂齿。”沈席君敛眉轻笑,不在意道,“大人此来,究竟何事?”
霍圭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疼惜沈席君的自嘲,又叹了一声,转言道:“宫府焚毁那晚,皇上是怎么知道娘娘的行动和谋划?他这几日对娘娘病情甚是关心,又一再重提为娘娘上尊号的事,老臣是怕皇上知道了什么……”
“关于咱们当初的谋划,皇上已经洞悉全情。”毫不意外地,沈席君在霍圭眼里看见了满目的愕然,不由得微微失笑:“所以大人已经无需担心被发现什么,早就为时晚矣。”
“皇上……洞悉一切……”霍圭的脸上难得露出这般困惑的神情,“怎么可能?难道是有人告诉了皇上?”
沈席君继续道:“他为何发现,何时发现,我一无所知。只不过我知道,皇帝目前并无异动,他说身为世宗皇帝的儿子,会负起该负的责任。”
霍圭踟蹰半晌,才愣愣道:“皇上竟然什么都没和臣说。枉老臣自诩曾与他结为忘年之交,却……”
“大人不也因为先帝的谋划而欺瞒于他么?”隐隐发作的头疼再度袭上,沈席君渐感力有不支。寻了一处坐下,平息了痛意,重新对上了霍圭试探着道,“如今皇帝已与席君坦陈一切,所以我这颗用于牵制皇位的棋子,也没有用了吧?”
“太后何出此言!如今的朝廷谁人不以太后马首是瞻。”
“霍大人,席君明白,如今朝中大患尽除,皇五子萧靖垣也安心登位,先帝遗愿尽数得偿。只是……一个在朝中颇具权威的太后,若是盖过了皇帝的声望,这也是先帝不想看到的吧?”
世宗皇帝想要交给萧靖垣的,是一个朝廷清明、奸佞尽除的家国,是一个可以任他一展治国宏图的天下。半年多的针锋相对,已经让沈席君足以明白先帝何以对这个儿子青眼相加。他果敢睿智,却不刚愎自用,他胸怀大志,却能从善如流。如果……如果他能治理好这一片家国天下,那么她能否就此功成身退?
“若然先帝的意愿真是如此,又怎会对娘娘这许多疼惜栽培?”可惜霍圭没有给她任何遐想的余地,“娘娘不必妄自菲薄。皇上的安稳江山也需要一个安宁无忧的后宫扶持,慈宁宫之主,并非常人可以胜任。”
所以在新皇后册立之前,她还得为他守着一座形同虚设的后宫?
那边厢霍圭还在继续道:“想当初,热河行宫中与先帝拜别,我等又岂能想到太后能有今日成绩。皇上若能洞悉先帝苦心,也能明白太后劳苦功高。”
沈席君略带感慨道:“热河与先帝拜别至今,恍若隔世。那日席君初见几位股肱之臣,此间场景历历在目。说起来,安若成在天牢里待了这么久,也该找个由头放出来了吧?”
听说这个假装为宫云纬逼宫的小侍郎在牢里过得相当不错,此番引得宫云纬步步入毂,他当属首功。
“按说也是,不过还没找好由头……”
这等遣人作间的的小人行径,自然也是不能由皇帝来承担。沈席君于是了然道:“大家摆明了都是我后党的人,安大人自然也是奉了哀家的命令。”
霍圭笑着看沈席君重新恢复了几分神采,不由得松了口气道:“太后,那年为避陈启的风头,臣称病在家,见着先帝领您进我书房的第一眼,臣就知道这个小丫头绝非池中之物。除孝贤皇后外,先帝从未如此看重一个女子,如今看来,先帝的确没有看错。”
霍圭突然停了言语,只是抬目看住了沈席君。这一刻沈席君突然警醒,自己的软弱心思,根本逃不过眼前这位三朝重臣的法眼。沈席君看着他满面沟壑之下凝重的眸子,终于颔首:“我明白,沈席君会替先帝守好这江山。”
宫家一朝覆灭,西北京师军对代王逆党的围剿更是势如破竹。在皇帝萧靖垣的严旨之下,如是短短十数日,边疆即有捷报传来,叛军所占最后一州城破,代王萧靖岷于城下就擒。一年之期,这一场的逆天之战被京师大军牢牢桎梏与帝国疆土一隅,终于没能涂炭天下生灵。
时值腊月,前线大捷之信传至内宫,为繁花似锦的皇宫更添炫彩。漫天飞雪,似也承了祥瑞吉兆之名向皇太后贺喜。在这一片白素之上,皇城以东、巍巍太庙,皇帝萧靖垣率群臣携万民向天神、祖宗祝祷,谢苍天垂怜、庇佑万民得避战祸之苦,安享盛世太平。
沈席君一袭盛装妆扮,遥立于丹陛之侧极目远望,正殿阶下风疾日晒,然而即便烈风凛凛,礼队尽头的天子礼官依旧行规蹈矩,尽显庄严宝相。此刻,身着九龙朝服的萧靖垣持香凝神默立,比之往日多了一份睥睨天下的王者之姿。
沈席君依稀记起,似乎就在一年之前,尚为太子的萧靖垣于千钧一发之际策马而来,终于赶得最后一刻率众祭天,得保帝位。那时的自己,又何曾想过,太子登基、宫氏覆灭,心愿得偿只此区区一载的时光。
在一众礼官的祝祷声中,沈席君垂目默默合十,以至诚之心感慰上苍。
如是许久,众人的祝祷之声渐息,天地复归清宁,在一阵衣袂翻动声后,沈席君似受感应抬目,却见高处的萧靖垣也望向了自己。
静默须臾,便有鸿胪寺卿朱肖辰手持圣旨出班,面朝殿下数千朝臣百姓,朗声诵读:
“膺昊天之眷,荷宗社之重。何尝不严奉慈训,聿循孝理。所以化成天下,宏济多艰。亲亲尊尊,教之大者也。况沉潜之德,丕显于国风。辅佐之勤,光昭于王业。今遗恩累洽,灵鉴在天。俾子小子,恭践大宝。思宏任姒之烈,绍恢三五之基。彝章盛典,敢忘o奉。宜上圣宗皇帝皇后尊号懿庄太后。”
柔克为懿。履正为庄。
千秋万岁声中,朝臣百姓对着她齐齐伏倒,沈席君神情微动,遥遥看向身处高位的男子。他向她释出了最大的尊敬善意,可她呢?是否还能卸下这层蒙蔽太久的心防?
她被疏离得太久,几乎忘了那份信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