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没料到沈席君会说出这样的话,宁安公主被她盯得后退了几步,愕然片刻才道:“太后,您这是要公然藐视宫规了?”
余下的诸人皆是面面相觑,惊得不敢言语。终究是怕了太后的权威,宁安公主的眼底的迟疑还是透露了她的惧意,沈席君淡笑一声,道:“公主别拿那么大的罪名来吓哀家,哀家是这个后宫的主人,怎么会忽视这些规矩?只是,民间断案都讲究个证据确凿,眼下的情形……当真不足以定案。”
席下无言,沈席君随即轻笑出声,将目光转而投向公主身后的阳明郡主:“怎么,除了你们这些的‘亲耳所闻’,还有别的什么没?”
阳明郡主与边上的安庆侯夫人对视一眼,各自垂首退后。身后其余诸人更是低着头不敢再言语。宁安公主转头看一眼众人,明白再无胜算,终于长长一叹道:“早就听说当朝太后飞扬跋扈,生性乖张,原来果然不假!沈席君,为了一个侍女你都可以颠倒是非黑白,更可见在其他事上……”
话语愈见无礼,沈席君面色一沉,见阳明郡主已然忙不迭地上前制止宁安公主再言。话音落处,慈宁正殿之外突然衣袂、脚步交错之声骤响,值守的内监来不及宣喝,便见萧靖垣一身黄衣,疾步而至:“放肆。”
宁安公主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急急行礼过后,才看见皇帝之后还跟着齐王萧靖文。
二人齐身行礼,奉沈席君重回凤座上坐定,萧靖垣才回过身,对着宁安公主微微趋身一礼,道:“姑母,方才恕侄儿无礼,只是太后乃一国之母、凤仪天下,就算是姑母,也不可如此逾矩。”
宁安公主不自在地侧了侧身,垂首道:“臣一时激愤,失了分寸,求皇上太后责罚。”
却见萧靖垣双眉微耸,并不言语,沈席君率先道:“刚才的事就此作罢,公主此行,无非也是为了维护宫闱清明,待得事实查明之后,哀家定会给公主一个交待,如何?”沈席君语意虽缓,然而眼色中的决然却是如何也动摇不了。
宁安公主自知理亏,对着沈席君深深一福以示谢恩,然后指着思言道:“可这丫头……”
此时,却见齐王萧靖文走了上来,对着宁安公主作了一揖,道:“见过姑母,此事当真是误会一桩,此番小侄特地入宫,就是要向姑母解释清楚。”
慈宁宫的侍女,却扯上了齐王。这回连沈席君都起了好奇,听他继续道:“母妃当年在宫中时就与这位思言姑姑交好,离宫之后也有颇多往来,恰好这几日,母妃在姑姑处借得几本江南绝版的话本,可姑姑去了热河,还余下几本未借到。恰巧宋大人是本王军中至交,于是本王想着让宋大人代为转递。可这之中竟出了这么大的误会……”
一边厢齐王说得绘声绘色,宁安公主冷哼一声,打断道:“齐王莫要欺瞒,姑母就算老了,当时说的什么话还是听得清楚的。”
齐王一愣,随即道:“可能话本中有些不妥之处,教姑母误会了……不过,宋大人夫妇和睦,和本王也是熟识,本王可断定他二人绝无苟且,还请姑母明鉴。”
宁安公主道:“方才太后说本宫是一面之词,可现下本宫也可以说,王爷您这一面之词,以何为证?”
齐王叹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卷纸张折皱的话本道:“这是母妃尚未读完的一本,姑母若愿意去找,定可在思言姑姑房中找到几本类似的。若不是母妃相告,本王怎会知道慈宁宫思言姑姑的闺房内置?”
话本的出现,终于让思言漠然的神色有了些异动。宁安公主死死看着齐王手中话本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行至思言身侧,扶起她道:“如此说来,的确是本宫误会了。思言姑姑,本宫向你赔不是。”齐王出面为一侍女说情作保,已是罕见,何况还搬出另一位当朝太妃。宁安公主再跋扈,也知道了要适可而止。
思言长跪已久的双膝经不住站,于是又一下跪了下去,跟着连声道:“公主言重,奴婢愧不敢当。”
沈席君神色微敛,没有错过齐王在那一瞬间眼中流露的异样。思言跪谢了宁安公主,跪谢了自己,却唯独没有跪谢对她恩情最大的齐王。又是怎样的隐情,能逼得齐王紧急入宫、甚至请动了皇帝出面调解?积郁许久的疑虑有些明晰起来,沈席君默然不语,挥手让侍女搀扶下了思言去休息。
待得殿前整理妥当,几位宗亲和诰命也纷纷告退。萧靖垣对着已欲离去的宁安公主抱拳一揖,道:“姑母方才御前无礼,侄儿无奈,却也得治姑母这个不敬之罪。烦请姑母过几日自行去宗正寺领罚。”
宁安公主一愣,咬牙道:“臣领旨。臣这便告退,即刻就去宗正寺受罚。”
萧靖垣正待言语,却被沈席君抬手拦了下来:“也不用这么急着去领罚,说起来公主回京后还是第一次来哀家这慈宁宫吧,天色已晚,不如就留下来用一顿晚膳,也好让哀家向公主这位宫中老人,多讨教讨教。”
萧靖垣双眉一挑,将疑虑的目光投向沈席君,沈席君微微敛目颔首,以示无妨。便听得宁安公主陡然长叹一声,无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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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酉时,东厢暖阁之内,一桌的膳食已被摆上桌。一众侍女内监全被沈席君遣散出去。宁安公主端坐一侧,神色自如地动筷夹起眼前的一道燕窝鸡丝放入碟中,小口地品尝咽下。一举一动,仍是合极了宫中的规格礼制。
见沈席君只是打量着她,并不动筷,宁安公主放下筷子,用丝巾微敛了嘴唇,才淡笑一声道:“许多年没吃慈宁宫的菜,味道比起当年,到底是有了些不同。”
沈席君轻笑道:“听闻端佑太后当年博闻强识,对庖厨之技亦是颇为擅长,哀家自然是比不上的。”端佑太后乃先帝嫡母,孀居慈宁宫多年,在这里将宁安公主养大。某种意义上,宁安公主也曾是这慈宁宫的半个主人。
“倒也不是比不上……”宁安公主自斟一盏新烫的梨花酿,淡淡道,“淡茶之于烈酒,韵味不同而已。”
沈席君微微一哂,从宁安公主手里接过酒壶,也为自己斟上一盏:“若是公主如此怀旧,不如今夜就在宫里住下,花园池塘中尚有半池残荷,公主一早便可赏到。”
宁安公主将头转向花园的方向,似有无限回忆萦绕,半晌之后,才摇了摇头,语意中透出了些许凉意:“罢了,如今的慈宁宫姓沈,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座了。”
沈席君不再隐忍,放下酒盏,正色看向宁安公主道:“哀家真的是不懂,宁妃才刚刚入宫,在后宫之中尚未站稳脚跟。按理说,以公主聪颖,断不该与哀家如此针锋相对。公主这一举动的用意,哀家想不明白。”
宁安公主举杯饮一口酒道:“臣并无针对,太后多想了。”
沈席君不由得失笑出声道:“呵,若是宁妃选秀时出言不逊、公主入京而不来拜谒都不算失礼,那或许哀家是多想了。只是……公主不日即将离去,这天高路远的,宁妃的前途,倒也未必照料得了一世。
沈席君语意暗带威胁之意,宁安公主也不着恼,却将一对不失秀丽的明目泠泠看过来,信然道:“太后,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天下皆知,宁安公主与您交恶。接下来,宁妃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臣想,太后您这儿就总是要给人多想些是非了。”
明知不能交善,索性以交恶在先、让沈席君在企图责罚时投鼠忌器。这一招反其道而行之,倒也算另辟蹊径。沈席君失笑出声,皱眉道:“哦,原来如此。只不过,何以公主觉得,哀家是这么难以相处的人?您是算准了哀家会与宁妃交恶,绕这么大个弯子来自保,就不怕弄巧成拙?”
宁安公主神色深沉,凝视沈席君半晌,才缓缓道:“恕臣僭越,沈席君,就算名义上您是臣的皇嫂,可究竟正值妙龄。当年皇兄毫无征兆地对您的宠信、提拔,这一路本就处处透着诡异,臣不信,这么年轻当上太后的您,会没有别的野心。”
沈席君手持酒盏,不由得失声笑道:“于是公主大义凛然地送女入宫,要为民除害?”
宁安公主默然片刻,叹息道:“难道太后觉得,我皇室之中,就人人对您心悦诚服?即便是京城之中,对您心怀猜疑的人难道就少了?您大可看着,往后就算臣不在京中,可宁妃的身后之人绝不会少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