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里一片寂静,沈席君长伏于地,终于再也掩抑不住地痛哭出声。四年来,隐忍的酸楚,灭门的恨意,和大仇得报的畅快,只有在仅剩的亲人面前才敢如此肆意地宣泄。她将脸埋在平放的双臂之间放肆嚎哭,如同五年前绝望地跪在这苑落里一样。
沈夫人蹲下身,将她整个拥入怀中,轻轻道:“我们惜君大仇得报了。如今所有怨仇都过去,惜君该开心才是。”
沈席君抬起眼,流淌的泪水凝结于睫,几乎形成了一片水雾。在一场尽情的倾泻之后,似乎从未笑得如此轻松:“姨娘安心,惜君没事,只是在这里,惜君才觉得真正回家了。”
沈夫人笑着将她重新拥入怀中:“当然是回家了,在家里,咱们惜君不是什么皇太后,就是姨娘的女儿。”
一切仿若回到了孩提时代。沈席君伏在沈夫人的怀里,归乡后的不确信才一点一点的真实起来。身边是故乡的空气,儿时的旧人。
沈穆之终于看不下去,将二人扶起道:“好了好了,要说话回屋去说个够,坐地上算什么事?”
“叫姨父笑话了。”沈席君抹干净脸上的泪痕,随着沈氏夫妇二人行至里院。沈穆之出来太久,赶着回去招呼客人,留下沈夫人陪着沈席君在庭院小亭中休息。
环顾四周,这一方小苑落是沈席君曾经暂住的地方,重回故地,其实并无诸多记忆。当年落魄时,想起母亲还有这一房远方亲戚,走投无路之下寻求庇佑,难得的是沈将军古道热肠,硬是将她入了府籍成为沈家长女,争得了个名额入宫选秀。只是那时满心的惶恐和恨意,哪还记得去介怀避难之所的景致如何。
怔忡许久,沈夫人却依然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沈席君不由得心下一暖,道:“听说皇帝派了新巡抚接管当年的案子,不知案情现在如何了?”
沈夫人见她渐渐回了神,放心道:“很快就会结案!巡抚大人对江南几桩旧案颇为熟悉,梳理得很干净。结案之后等皇上下一道圣谕,你家的案子就算昭雪了。”
沈席君点了点头,有些喜出望外:“朝政那一块我不能插手,可惜不能亲眼看到那份折子。”
沈夫人忙拖过沈席君的手轻轻安抚:“你姨父说,从宫家清理出来的田产还有几处庄园如今都交归钱塘郡府名下,就等朝君回来了。翠儿也一直在到处打探你。”
沈席君眼睛一亮,道:“对了,翠儿她人呢?”自出宫回乡之后,翠儿留在钱塘周边四处寻访旧人,打听朝君的消息,但奈何冤案未平,探访得并不顺利。
沈夫人苦笑道:“天天早出晚归的奔波,我们都见不到她人。她打听到当年领走朝君的是个外乡人,好像是你爹的朋友,只是这些年一直不出现,大概还是怕事吧。”
沈席君落寞地一笑,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道:“嗯,不急,一旦旧案昭雪,朝君一定很快就回来。”
静默片刻,亭台假山之后有婴孩的啼哭之声,沈席君抬眼望去,却见是沈怀佳抱着男婴从山石后转出,欢喜道: “姐,你真的回来了。”沈家的独女,昔日一同进宫的名义胞妹,如今清丽的眉目依旧,却多了份为人母的珠圆玉润。
沈席君正自欣慰间,却见跟着沈怀佳转出的还有一人,不是翠儿又是谁。
“翠儿!”沈席君一把扑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臂,凝视着她略见消瘦的面庞,却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话。
“我借着给孩子过食的当口,把翠儿给带进来,没人瞧见。”沈怀佳温文地一笑,扯了把沈夫人,又对沈席君道,“翠儿刚回来,想必有很多话要和姐姐说,妹妹晚些再来拜见。”
沈席君噙着泪点头,目送她母女二人离去,才又将目光对上翠儿。比起半年之前,重回民间的翠儿褪去了养尊处优时的慵倦,精神更见利索……和些许急躁。
“小姐,这几日你在路上都传不了信,有少爷的消息了。”
沈席君一愣之下,听翠儿继续道:“出事那几年,老宅周遭的邻居都换了,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不过听他们说,这几日老宅那里有一个年轻公子来过几趟,我猜可能是少爷。”
沈席君握着她的手心一紧,道:“如果是朝君,那有没有去寻访其他人呢,娘亲家里的舅伯,应该还有几个吧?”
“少爷那时候还太小,哪能认得这么多人,何况……”翠儿叹了声,道,“就是那些远房的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树倒猢狲散,昔日宁家以经商从贾得以鼎盛,聚者多趋利之人,大势去时,自然消散得也快。
沈席君的眼神跟着微黯,沉下气道:“是啊,他若知道沈家与宁家的关系,以沈家今日鼎盛,也早该寻上门来了。”
翠儿知她心焦,沉默片刻,道:“小姐,要回一趟老宅么?”
沈席君倏然抬眼,凝视她道:“自然要回,立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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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知会宴客中的沈府诸人,沈席君与翠儿二人稍作整顿,直奔城东而去。
钱塘旧时乃南宋皇都,城南是故宫所在,是以驻军、将军府邸云集,而城东则多为名门巨贾们所居之处。昔日的宁府坐落于太平坊内一片园林群中,四周多是望族大宅,反倒没了什么亲近的街坊临宿。
时隔五年,沈席君再一次站在了这自幼成长于此的地方,分明感到了疏离和陌生。
翠儿说,当年宁府抄家之后,这幢老宅辗转落入宫家族人之手,被用作货仓囤积些粮米,还住了些宫家掌管江南生意的下人。附近邻居为了避旧案之嫌,纷纷变卖了宅地,因而到了今日,街巷之间格局未变,却早已物是人非。
沈席君用有些颤抖的手缓缓抚上了旧时的家门,双耳门环锈迹斑驳,门扉上的漆色也褪得几乎看不出原来模样,曾经富甲江南的府邸繁华,早已湮灭在并不漫长的岁月之中。
沈席君推着一侧门扉的手稍稍用力,因重新审理旧案而贴上的封条跟着剥落下来,显然先前已被人撕落重新又粘了回去。
翠儿一愣道:“我前阵子来时,还不是这样。”
沈席君再也管不得封条的禁令,急急推门而入,绕过影壁,却见前院砖石破旧,不复昔日光洁,然而地面不见有多少积尘,庭院里竟是整整齐齐。沈席君清楚记得,在离家前早被查抄的一对铜炉和清空的石椅秋千,竟又伫立在了庭院中原来的地方――这里分明已被人整理过。
沈席君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而一旁翠儿已然啜泣出声:“小姐,是少爷来过了,一定是少爷来过了。”
门外已经围起了些许路人,被查封的大宅让两个陌生女子开启,自然惹人围观。沈席君出了门,挑了个面善的长者询问:“这幢宅子,这几日是否有人进去过?”
那长者看了一圈周围人,用一口浓重的方言回道:“这几日是有人过来,都是申时光景,有辰光是一个,有辰光是好几个。姑娘儿,这份人家是被官府查了的,你这么撕了封条,是要吃官司的。”
“申时,那不是快到了?”沈席君急道,“那有没有一个年轻公子,十六七岁光景?”
旁边一个阿婆跟着上来搭腔:“年轻公子有好几个,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长啥个样子多少高矮你说说看。”
沈席君突然愣了,这五年是朝君从孩童成年的时期,变化之巨让她如何得知那孩子已经长成了什么摸样。她终于意识到,不仅仅是人,或者是屋子,这里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故地。她有些颓然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将头埋在膝头,隐忍着,没有再将泪落下。
围观的人看得无趣,渐渐散去。翠儿咬紧了牙,默默坐在她的身旁,将双手覆于她臂膀之上,想出言安慰,却见沈席君抬起了头,忽然拉了翠儿起身道:“既然撞开了门,就回家看看吧。”
逆光中,沈席君笑得温暖,翠儿仰头愣了半晌,破涕为笑:“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