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转变来得如此突然,前一刻还在云水庄的正堂里剑拔弩张,下一刻,一行四人却已经登上了熟悉的画舫,安稳地行在出庄的路上。
沈席君静坐在一扇雕花窗下,看昏沉的月色下水路从开阔又变迂回。转过头,宁朝君正笑着与翠儿打点行装,而萧靖垣则站在船舱之外远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安稳得异乎寻常,沈席君收回目光,对着宁朝君道:“你们许了那个门主什么?竟然一句话就让他放行。”
宁朝君不屑地一笑道:“那个门主就是一初生牛犊,前两年刚接管帮派就惹上了苏北徐家,那可是长江以北的水域霸主。徐老爷子放话出来说他东海门过了长江就不让行船,所以闻家如今的日子苦得很呢。”
沈席君了然地点头,回过头看向另一侧窗外。湖水尽头主屋的方向,黑夜中仍透着跳跃的火光:“经营百年的武林豪门,防御哪可能疏松得一路上连一个家仆都不剩?那门主求胜心切,但也实在愚笨得可以。”
宁朝君眼睛一亮道:“姐你也发现了?其实想想也是,当年在江湖横着走的浪子轩辕,哪至于连自个儿家都镇不住,那傻门主得意得太早了。”话音落处,他却神色一紧,突然起身到舱门前张望。
沈席君不知他何以突然变色,然而顷刻间便觉船身微微一沉,一股诡异的内息出现在船舱之内。沈席君惊起回头,但见舱尾帷幔轻动,转出一夜行打扮的清瘦女子,对着她慢慢拉下脸前的遮布。
翠儿大惊之下,立即站到了沈席君身前,这时萧靖垣和宁朝君已然进了屋,关上舱门后道:“别慌,她是冷忻。”
如果说沈席君的气质只是清冷,那么眼前这女子明明是身段曼妙、明艳不可方物,却偏生眼底生寒,一睥之下已然凛冽得让人心惊。单是那一份逼人的气魄,便担得起当世魔女之名。
萧靖垣上前几步将沈席君挡在身后,笑着抬手向着上座一邀道:“原来冷姑娘真在这里?浩劫暗示我行船从你旧居前经过,我还道是会错了意呢。”
冷忻敛目一哂,跟着他的邀约落座,轻轻开口,音色低沉却如水般清洌:“我只跟着你的船去岸边,其余的事不会打扰到你。”
萧靖垣微微皱眉,抱了手臂皱眉打量她片刻:“你……没事吧?”西域魔教万千教众顶礼膜拜的圣女,独身出现在这里,看起来还有些许狼狈,实在有些不寻常。
“一些江南水帮的小角色,能动得了我?”音调上扬,冷忻斜眼笑着仰视于他,姣好的面容即刻沾染了些许道不明的媚意,“倒是五爷您……我怎么听说当今圣上巡幸江南,这会儿正在扬州乐不思蜀呢?”言罢又笑着看一眼身后的沈席君,继续道,“怎么?却在西子湖畔金屋藏娇了?”
萧靖垣回头看沈席君一眼,一笑道:“她是宁惜君。”
冷忻神色一怔,即便收敛了道:“还真让你寻着了?那倒是要恭喜。”
“拜浩劫所赐,省了我不少工夫。”
萧靖垣截住话题,待她自己说今日之况。却见她转开眼,回望水庄正堂方向,明眸之中渐露惆怅之色:“这次又来不及告别了,袁五,你日后见他,代我说一声抱歉。”
明明已是万夫所指,明明身背血海深仇,可依然冒死历险而来。终究实在是相思刻骨,还是前债未了,她定然有非见不可的理由。
许是心底的情愫遣散了方才的冷冽,此刻她绝丽的面容变得柔和,添些暖意:“袁五,你是有福之人,如今终于夫妻团圆,别因身份不同就辜负了她。我与浩劫此生无缘,希望你们能惜福。圆满,长久。”
武林世人皆知的宁惜君,是他袁五郎公开的妻子。他年年春时游荡于江南,只为寻找失散的发妻,这甚至成了江湖一段痴情佳话。可最初用来作挡箭牌的人,本以为可以擦肩而过的人,如今真正出现在眼前,似乎再没了最初料想的泰然。
萧靖垣苦笑回头,看沈席君低敛了眉目,默不作声。
冷忻微微挑眉,盯着二人的异动玩味半晌,复又将目光转向水庄深处。
狭小的船厢归于寂静,过不多时,画舫已接近了岸边,沈席君紧随萧靖垣身后出舱,发现岸头接应的却是侯伯,满面胸有成竹之相,身后跟着一队家仆牵着马匹,似是等候已久。
萧靖垣率先登岸,迎上老者:“既然看到您在此处,浩劫那里应该没有大碍了。”
侯伯抚须一笑:“本就小事,何足挂齿。”
沈席君牵着翠儿出了舱,宁朝君最后,然而再回头时,舱内已然空无一人。竟是连冷忻何时离去都没察觉。
宁朝君一惊之下,不由得道:“到底是习了拜月教的功夫,如今的她与当年那个被逼得殉情的秦家小姐,还是同一人么?”
侯伯眼神微动,似有感慨,终究压下了话语,对萧靖垣拱拳道:“五爷,我家少爷说今日之事大恩不言谢,无暇脱身送别,他日定自罚三大白相谢!”
“后会有期。”萧靖垣笑着抬手回礼,目送侯伯带着一行人登船回庄。
月至中天,却已是深夜时分,水溪之旁难免寒凉。萧靖垣看了眼周遭,对沈席君道:“这么晚了,还能回沈家吗?”
沈席君点点头:“我回沈家,朝君也跟我回去,他要跟我拜谢沈家二老。”她回头看一眼宁朝君在身后安然一笑点头,又对萧靖垣道:“你呢?”
萧靖垣道:“我尚有些琐事要办,就此告别吧。”言罢便要上马离去。
“等下。”萧靖垣勒了马缰,回头看见沈席君迟疑了片刻,缓缓道,“既然此间事了,你……打算何时回宫?”
萧靖垣一怔下,几乎失笑出声:“此间事了?就是说,苏家小姐已然他嫁,太后是要朕马上回宫立后了?”
此刻萧靖垣于马上俯看,仰首望去,眼神带些揶揄和不屑,沈席君脱口而出:“立后之事要自然看阁老们意见……”
萧靖垣抬手打断道:“罢了,你们先回去吧。”于是即刻策马独身离去。
宁朝君望着他离去方向,良久,才叹一口气道:“姐,你还真有些无情。”
“我并无催他回宫之意。”沈席君忍下心头的郁结,轻道:“我们都需要时间,去想想如何理清眼下的混乱。”
三人一行,从城西回至城南,深夜城中无人,倒也飞快,过不多时已至沈府门前。难为虞伯不放心一直守夜未睡,连夜为宁朝君准备了客房,在沈席君的极力劝阻之下,才没唤醒沈家二老出来认亲。这一日变故太多,姐弟二人彻夜长谈,未几便迎来了旭日东升。
为沈怀佳归宁之事忙了几日,这日终于得了闲暇,二老多睡了些时光。待得起身到了正堂,就见沈席君带了宁朝君,已然等候已久。
起身后已听虞伯道明来人身份,是以沈夫人一见宁朝君,就忙不迭地上前一把拉住,上下打量,不住道:“像,真像,朝君这摸样活脱脱就是你们娘亲当年的摸样。”
宁朝君笑着退后几步,待二老坐定,恭恭敬敬道:“姨父姨娘在上,受朝君一拜。”跪下规规矩矩地一叩首,而后起身,风流俊雅的摸样,看得二老不由得心生欢喜。
沈穆之笑着捋须道:“听老虞说,朝君那年是跟着启仁旧友出逃,这才失了音信?”
宁朝君躬身道:“那时朝君还小只会跟着父亲外逃,而后又被托付给旁人看养,等年纪长了再回家,就怎么也没了姐姐的音信。如今才知是多亏了姨父姨娘安排,姐姐才能有今日境遇。”
“那都是惜君自己的福缘。”沈夫人叹息道,“可惜你那时年幼,你娘没带你来过姨娘家,否则哪还需要这许多波折。”
正感慨间,却闻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原来是沈怀佳带着孩子来了。沈席君欢喜地上前抱过男婴,看着怀中犹自哭闹的奶娃娃扭动不停,浑身散发着幽幽奶香:“这是我外甥了吧?刚满月?可起名了没?”
“爹前几日刚起了乳名叫阿寿,寓意多福多寿。”沈怀佳说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言谈间仍带些当年的羞怯。
沈席君逗弄着怀中婴孩,在沈夫人的搀扶下落座:“昨日匆匆一别都没细看,怀佳,咱们都四年没见了。我记得你那时进宫见先帝,还吓得脸色青白的,现在可好了,一副当家主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