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言这几句说得甚是落寞,眼中陡然积起的黯然神伤不加掩饰,沈席君坐到了她的床侧,拉着她的手道:“长话短说吧,你定是瞒了我天大的事。”
思言面上闪过一抹涩意,旋即起了身正色道:“当日西郊行宫中,奴婢被宁安公主发现与宋大人私会,其实顶替的不是慧淑仪,而是柔嫔。”
“什么?”沈席君一惊,却是没料到个中竟是这般内情。却听思言缓缓道:“当日行宫南巽殿前之所以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是因为奴婢撞见殿内与宋大人私会的不是慧淑仪,而是偷溜出宫的柔嫔。奴婢大惊之下,在殿外被容妃娘娘和慧淑仪拦了下来,后来又被柔嫔和宋大人二人跪求,争执之时才被远处的宁安公主一行人察觉。”
沈席君沉下了声,敛目道:“可你回宫后却不告诉我,竟选择替她们掩饰?”
思言寥落地一笑,也垂了目不敢看沈席君,只是继续道:“其实一切早在容妃谋划之中,慧淑仪想逃出宫,柔嫔想与宋大人私会,机缘巧合两桩事都撞在了容妃手中,于是她便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只不过奴婢是意外的变数,那时奴婢太过惊慌,而宁安公主带着人来得又急……”疲倦似乎又有些许地袭上,思言有些恍惚地点了头,重又抬头看向沈席君,“容妃和慧淑仪是受主子之命避养行宫,那番情形……若妃嫔被抓奸,必会牵扯到主子,不管慧淑仪还是柔嫔都是一样。”
沈席君看向她,意有所指道:“可风波过后你为何依旧瞒我?”
“宋大人是……是王爷保荐之人,奴婢也不愿他受牵连。”思言凄然一笑,眼中隐隐含泪,“只是那电光石火般的转念,奴婢已被宁安公主抓了,再然后奴婢生病,主子出宫,慧淑仪也成功逃脱……奴婢以为这件事就此了断,可现在想来,她们那时便对奴婢起了杀机吧。”
沈席君将思言的手放下,难掩心中郁结:“我倒是没想到,那看似与世无争的容妃竟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
思言垂首道:“奴婢那时也以为容妃只是怜悯宋大人与柔嫔情人两隔,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柔嫔再是肆意娇纵,却也珍惜位份和背后家世,如今拼上身家性命去陷害宁妃,若非容妃,奴婢想不到其他人可迫她至此。”
看着思言双目微怔,强自打起的精神已实在支撑不下去,沈席君心疼地抬手扶着她重新躺下,轻道:“可事情危及到我,便是这般沉疴都要在病中唤我,好思言。”
顾瞻适时地上前接过思言的臂膀,又切了脉,才转身对沈席君道:“姑姑的病情臣会亲自料理,至于平日给姑姑问诊的吴大人,臣自会回去处置。”
昔年不问世事但求自保的顾瞻已被磨练得世故而老练,沈席君有些微怅然道:“顾瞻,便是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是得靠你。”
翊坤宫的院子总会比别宫更荫凉些,满苑竹架上藤花潋滟如昨,依旧是当年德太妃在时的模样。沈席君轻装简行,没遣一众内监婢女开道随扈,只将几名随侍留在宫门外,独身一人入内。
日近黄昏,花影疏落,正殿的门扉半敞,可见容妃正捧了一卷书在堂前出神。青绿细褶的襦裙,长发斜绾在一侧,只以一支银簪挽起鬓间青丝,那模样安宁温雅,仿若后宫一切纷争都侵袭不入这须臾静谧。
见是沈席君,容妃一愣,搁下书卷从容笑道:“您来了。”
连日讯问,昨夜才被送回宫中,可容妃面容只是有些微的疲倦,清丽的眉宇间不见半分焦躁抑或忐忑。翊坤殿中明朗开阔,窗台下几株矮竹映衬着夕阳余晖,斑驳地落在地砖间,藤花清香相伴,衬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
“翊坤宫被你打理得很好,没有辱没了前任主人的气度。”沈席君入了殿内,环顾四周,却见偌大的殿室竟无一人随侍,眼前此人,确是喜静到了极处。
容妃适时地起立福下身,行罢礼后才道:“素闻德太妃被先帝称赞娴雅淑慧,臣妾得太后和皇上钦赐此宫,必是承以厚望,不敢怠慢。”
“你既然知晓,又何以让哀家失望?”沈席君紧紧盯着容妃,见她神容微变,这才深深长叹,“本以为湛家,该是可以出个皇后的,”
这一句话来得突然,容妃略微一怔,即刻伏跪在地,长叩首道:“臣妾不敢有此妄想。”
“无此妄想?”沈席君轻笑一声,将袖中几张供书掷她脸侧,“原来那宋东升竟然还躲在京中,当日他和慧淑仪慈宁殿前一段生死相许,倒教哀家都瞒了过去。可笑他方才被捕前,还在等着你给他……柔嫔的讯息。”
容妃的眉心猝然一跳,然而也只是片刻,她重又恢复了先前的镇定模样,跪得端正:“是思言姑姑醒了?”
“没被你害死。”沈席君冷冷一笑,在殿中正位坐下,“宫中很多人都不知,哀家自幼熟谙药理,昔年倚此躲过了后宫不少毒害。思言在我身边多年,就算不防,也会在吃食上有药理控制,不易中毒太深。”
容妃此刻秀目低垂,音色中透出些许颓然:“臣妾本就没想害死她。”
沈席君不觉嗤笑:“可你以柔嫔□□要挟,烧我慈宁宫,还假令哀家和皇上误认宁妃诬陷于你。好一招虚虚实实的连环计,此计若成,宁妃、柔嫔自不必说,她们身边多少人枉受牵连,你会害死多少人,自己估量过吗?这一番谋划自数月前便开始,容妃你心计竟然深沉若斯,才真叫哀家汗颜。”
许是跪得久了,容妃的面色渐显苍白,缓缓抬头看向沈席君,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可您就不想知道,臣妾为什么这么做吗?”
沈席君露出戏谑的笑意:“哀家看你无意皇后之位,也不屑与宁妃相争……难道是哀家什么地方得罪于你?”
容妃轻笑出声,随即微微蹙眉,将笑容都收了下去。她抬头将目光投向沈席君身后,那堂壁正中挂着的竹报平安,笔力清俊却不失遒劲,不似女子手笔。然而簇拥的竹群左首,却是大片的留白,只一行小楷题了一阕诗中句子:“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笔锋渐弱,看得出画者羸弱,竟是心伤不能着力。
沈席君有些狐疑地看向容妃,见她盯着画幅道:“那是臣妾昔日西席先生绝笔。太后睿智,定可猜出他耽于苦情自伤,才有此一作。”
沈席君凝视那诗句不语,听容妃继续道:“先生出身贫寒却才高八斗,曾任当时第一世家私塾的西席。然而不幸,就像那些戏文里做的一样,先生恋上了教导的世家千金。为了天家富贵,世家族长棒打鸳鸯,送小姐入宫做皇妃,还将先生赶出京城。先生隐姓埋名数十年才辗转回京,机缘巧合下与家父相识。父亲怜其才华收入府中,于是臣妾便自幼由先生教养长大。”
沈席君不觉失笑,漫声道:“所以你视先生为半父,要进宫为那不幸失势的皇妃复仇?”
“只一句便知臣妾所言,京城之中人皆知当朝太后明慧,臣妾怎会有此妄想?”容妃微微抬眼,道 “那宫氏负先生一生,被皇城宫闱泯灭人心,臣妾对这皇城避之唯恐不及……只是躲不过命数二字。”
沈席君目光一闪,道:“当初选秀之时,你的避讳之意如此明显,可最后,皇帝却亲点了你。”
容妃闻言莞尔,淡然的眉眼绽开笑意,不想是那样明丽:“在入宫前,臣妾与皇上曾有一面之缘。”
沈席君一愣,顿一顿,旋即笑道:“是吗,难怪皇上指了你为妃,原来还有这层机缘。皇帝倒未曾告诉过哀家。”
“那是我和他的故事,我不会告诉您。”容妃昂起头,微颤的笑意里透着凄楚而矜持的骄傲,“先生终身未娶,潦倒半生也无怨无悔。情字刻骨,我曾经不懂,可遇到皇上后,我便懂了。我与父亲抗争,要离家去寻他,可笑选秀那日面圣,才知闺阁之中痴痴恋慕的男子,竟是九五之尊。”
那一刻湛若容的面容数不清是哀伤抑或欢喜,一袭青衣几乎融在昏黄夕照下的竹影里:“我也知道了,他初见我时那样的欢喜,原来是因为我像极了另一个人。”
“容妃!”沈席君心下不安,想用厉喝打断她的絮语。
然而她无谓地淡笑着,如同初入宫般疏离:“原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竟会百般算计,心狠手辣,我只是想好好留在他身边,让他能看见我。可他看我时的眷顾或温情,根本是在看另一个人。人人都说我像极了当年的您,如果是这些末的相似,换来和他那样的相遇,我甚至不知道,这于我是幸还是不幸?”
“太后您不是问臣妾为什么要闯那弥天大祸么?或许臣妾是恨极了您,又或许臣妾只是看不下去了。看不下他隐忍的无奈,他落寞的苦楚,或许因为像您,他才会在我面前露出那些旁人看不见的悲伤。”容妃抬起泪眼向她,一字一顿,脸上带着讽刺的笑意,“我也想看看您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