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所料,萧靖垣最终还是没有将事完全掩下。刑部在最后的奏折里定案,慈宁宫大火由值夜内监失职所致,但由于监管失察,内务府相关主管数十人尽皆去职、杖责,牵连可谓不少。而后,总理后宫的宁、容二妃亦是难逃其责,宁妃被降为正二品贵嫔,容妃被降为从二品嫔,去翊坤宫主位,并移去长春宫。宫中随后杖毙数人,仔细查点,便可知都是容妃翊坤宫里之人。
几日后,容嫔之父、国子监祭酒湛宏携族中几名在京中任职的子弟来养心殿求见,自请去职返乡,最终获得皇帝应允。湛家于京中三代经营,可以算是就此终结。举家迁移,将容嫔一人留于后宫,这也是要她遗弃了。
朝堂与坊间皆传容妃重罚,乃至累及家人,不知是的确犯下大过,皇帝看在往日隆宠的份上才留下她的性命,还是她在宫中失宠落势,被人借了此桩祸事予以清剿。只是,曾听闻事发之后皇帝曾与太后两度争执,倒不知对她的这番惩戒究竟是出自乾清宫,还是慈宁宫的意思。
待得一应事了,又是一个多月过去,皇帝终于出了三年孝期。本来多少言官、礼官们算着日子要在这会儿正式提出立后,可一把大火,烧得两宫正妃皆去,又没了立后的人选。
如今的中宫笺章依规矩被送回了太后这里,但沈席君声明只是代管,却仍将一应事务留在了宁贵嫔的手里。于情于理,她的这番贬谪只是误伤,只不过一场大祸下来,倒是把这位大小姐的跋扈脾气收拾了不少,立规和做事都有所进益,算是意外收获。
约莫是算着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宁贵嫔在一次晨省中向沈席君提起,鸿胪寺已将萧缨的郡主封号拟好了,最后定的是荣威二字,彰显郡主彪炳战功,虽有些不同寻常,但也着实算一段传奇。算着郡主已和冀中王世子订婚有些时日,守孝之期一过,婚事便可筹备起来。
荣威郡主如今是太后膝下义女,从皇宫嫁出去,是沈席君亲口允诺,先前曾闹过那么大一场风波,这一桩婚事必须办得漂亮。沈席君知道宁贵嫔是想多攒些功绩能晋回妃位,没多问,也就把事应了下来,交给她去准备。
没想到这一次宁贵嫔手脚甚是麻利,到了晚间,冀中王妃莫氏便带着郡主萧缨上门来了。
到底是在京中养了些日子,此时的莫氏恢复了精神,较之往日胖了不少,终于有了堂堂王府贵妇的雍容气度,只是说话间还有些讷讷。而萧缨倒是一如既往,女将军的英姿风骨一样不缺,直直地立在那里,把一屋的内监都比了下去,沈席君瞧着就心生欢喜。
宁贵嫔过来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和莫氏一起走了,留萧缨在寿康宫中住下,待几日后王府的侍女跟来,她便是要在宫里住到出嫁的。
其实算年纪,沈席君只比萧缨大了四岁,可辈分却成了母女。是以这一声“母后”,萧缨怎么都叫不自然。沈席君随意地与她闲聊,听她说些军中往事,言谈便可看出这姑娘虽自小长在军中,却是难得的明睿而沉稳,似乎她只要站在那里,金戈铁马、峥嵘岁月,都只融化在那澹然一笑中。
沈席君斜靠在榻间看着萧缨清朗的眉眼,不由得想,明明是尸山血海中杀伐出来的女子,为什么却会有那样温柔的神情。思度之间,便不由得失了神。待得萧缨略不自然地顿住了声,沈席君才咳了一声,掩饰道:“如今你的娘子军,可还在军中?
萧缨笑道:“所谓的娘子军都是解肃州之困所创,震军威的效用远大于实用,如今天下太平,怎可让女子服役?”
“所以这娘子军不是用来对付敌寇,却是来吓自己人?”沈席君旋即恍然,“哀家虽说也是出身将门,可自问也没你的胆魄和本事。”犹记得那时冀中王军陷入逆军重围,萧缨率五千女子出城接应,摆下奇阵,终迫得那一支逆军首尾难顾,最终折损大半。眼前这小小少女,能在数日之内练出兵阵,既考兵略,又谋人心,确是个胸藏沟壑的奇女子。
沈席君忽然明白了萧靖庭何以如此执念,见识过这样的女子,那些长于闺阁中的寻常粉黛,哪还入得了他的眼。她不由得一叹,道:“你这样的性子,实在不像是会跟着世子胡闹的。”
萧缨神色一黯,良久,才道:“儿臣知道自己的出身,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只是,肃州城门告破那日,他满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身前,儿臣却只觉得,什么道法伦常,千夫所指,都比不上他陪着我重要。”
萧缨顿了顿,又轻声道:“有时候,宁愿在兵荒马乱中生死相依,也胜过在庸碌岁月里各自平安。”
沈席君看着少女坚定的神容,心中涌上了几分不知从何而起的悸动。
太后亲允荣威郡主从寿康宫中出嫁,并降旨礼部筹备,以公主礼陪嫁,这样的荣耀,近几年来便是在皇室也首屈一指。是日,萧缨在寿康宫正殿拜别了太后,登上了御赐的八抬鸾纹大轿,由慈宁宫外延昌门出宫。
京都朱雀大街尽着红幡,礼部尚书魏尚容和鸿胪寺卿朱肖辰共同担任送亲礼官,领着十里红妆的队伍源源不断地从皇城走往冀中王府。沈席君兴之所至,也登上了延昌门远眺。却见那长街望不到的尽头,漫天鼓乐齐鸣、人头攒动,半个京城竟是万人空巷,喧沸到了极致。
锦秀在身后艳羡地看着,忍不住对身边侍女嘟囔:“生为女子,像郡主那样,才叫不枉此生。”
沈席君心有所感,回头笑道:“待你们几个出嫁时,主子我也必定让你们不枉这一世。”
锦秀闻言瞬息脸红,不由得羞道:“主子您消遣奴婢。”
笑闹间,却见高进喜在不远处向这边递眼色,旋即唱声:“皇上驾到。”
沈席君有些意外地看着多日未见的萧靖垣,见他屏退了左右,奇道:“这个时辰,皇帝不去冀中王府?”
萧靖垣望向城墙外绵长的送亲人龙,淡笑道:“你给的荣耀已经足够,朕再过去,别人该说冀中王权倾朝野,连太后和皇上都争相曲意逢迎了。”
沈席君了然道:“如今西北大军大半都在这父子二人手中,我这个太后就算如何拉拢也不为过。不过,皇帝有所避讳,确是为他们好。”
城门下的队伍陡然走得慢了下来,似乎是前方人潮拥堵,才暂缓前行。萧靖垣笑着摇头道:“父皇膝下公主不多,除了出嫁多年的两位皇姐,剩下的都尚未及笄。朝堂文武也是好容易才抓到了这次机会得以亲近宗亲,倒是成全了靖庭他二人。”
沈席君凝望着喜轿方向,微有些怅然:“女子一生,最荣耀风光不过出嫁之日。萧缨半生孤苦,我这一番心思,也只是想弥补她身为女子的尊荣。”
萧靖垣转头看向她凝视许久,在心头滚了半天的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如果没有当年冒名入宫的那些事,如今你也可……”
“如果事事皆可回头,席君更愿没有宫家灭宁氏满门之事。”沈席君回头看他,泠然一笑,便要离去。
“这么几天未见,你连句好话都不愿给我说说?”萧靖垣微微皱眉,看着沈席君从自己身前越过,无奈道,“我倒是有好事给你说,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