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疤六在店房住好,吸了几口大烟,解了解乏,便到街上踩道。什么叫踩道?踩道又叫踩盘子,这是刺客、强盗在下手前,必须做好的一件大事。赵疤六踩道的目的,是要看看林钦差的大轿走哪条路,都要经过什么地方,从什么地方下手合适;行刺成功了,从哪儿脱身;行刺不成,又从哪里脱险;哪条街,哪条胡同,都通哪些地方;哪条胡同是死胡同;官兵都在什么地方把守;周围都是什么环境……如此等等,都需要事先摸清底细。赵疤六干这一行经验丰富,到街上只转绕了半天,就把大部分情况摸清了。只是何时下手,费了不少脑筋。按常规,应在夜间行刺。为什么?夜间便于行动、隐匿和逃走。但他又感到,在夜间行刺没有把握。为什么?他行刺的目标是钦差大臣,官高位显,身边的卫队一定不少,在他下榻的馆驿周围,肯定戒备森严,无机可乘,不如在白天下手;但害处是白天看得清楚,众目睽睽,容易暴露。不过也有有利之处,一般来说,人们在白天难免麻痹大意,防范疏忽,有空子可钻,这是其一;其二,街上人多,追捕不便,利于逃遁。利害相比,白日行刺虽要冒些风险,可是成功的可能性还是较大。赵疤六盘算来盘算去,还是采取了白天行刺这个方案。他把主意拿定,便回店房休息去了。
次日天明,赵疤六提着包袱,出了店房,直奔十字街的太白酒楼。这是他事先踩好的地方。他上了二楼,找了个临街的座位,推开窗户往下一看:这个地方选得真好!楼高不过丈五,凭着自己的功夫,从这儿跳到街心,决无危险;无论行刺成功与否,都可以从太白酒楼对过的酱园子逃走。想到这儿,他心里踏实多了。赵疤六早就摸清,林则徐于正晌午时才到韶关呢!时间尚早,吃饱喝足再说。便找跑堂的要了几个菜,半斤白干酒,自斟自饮起来。
赵疤六一边饮酒,一边盘算行刺时可能出现的麻烦。正在这时,只见从楼下上来一老一壮两位客人。这个老的:身高体健,五大三粗,紫红的脸膛,一把花白胡子,脑门儿又宽又亮,一对大眼睛溜圆,两只大手好像蒲扇,一对大脚恰似旱船,一身蓝布裤褂,手提黄布包裹。那个壮年长得干净利落,潇洒英俊:黄白面皮,细眉朗目,通红的嘴唇,燕尾八字胡,黝黑的大辫子,一身米色裤褂,手提长条包裹,二眸子炯炯有神。这两个人在赵疤六右边那张桌子旁边坐下,要了几个菜,边吃边唠起来。
赵疤六斜眼一看:这两个人来得有点蹊跷!为什么和我一样靠窗坐下?莫非也来行刺?想到这儿,便注意听他二人说些什么。只听那老头儿说道:“方才你到哪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壮年人答道:“师父不知,我初到韶关,看哪儿都很新鲜,就到处转游转游,开开眼界,所以晚到一步。”老头儿听了,很不满意,用教训的口吻说道:“往后千万记住,说话办事都要稳妥些。千万别犯了老毛病!”
老头儿说到这儿,赵疤六就想:啊!我明白了,那个小子可能和我一样,过去也是吃老横的,现在洗手不干了。他师父还不放心,便对他教训一顿。我得好好听听,他师父说些什么?又听那个老头儿放大声音,继续说道:“告诉你,这地方没你的便宜可拣!别觉着你聪明,有点本事,就想胡作非为。你可小心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懂吗?”
赵疤六一听,心里就犯合计:这个老头儿是不是说我?他可佛是指鸡骂狗?不然的话,为什么越说声音越大?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想听个仔细。只听那个壮年人笑道:“师父放心,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用你老替我操心吗?”那老头儿说道:“不见得吧!别忘了古人留下的这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再不快悬崖勒马,仍然一意孤行,可有你好看的!”
赵疤六一听:这不是含沙射影说我吗?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又一想:我何必多心呢!人家教训自己的徒弟,与我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儿,再也不想听那一老一壮说什么了,只顾自己喝酒。
正晌午到了,忽听街上有人喊:“林大人进街了!”“林大人到了!”霎时间,喊叫声一阵大乱。楼上吃饭的都站起身来,拥向窗口。
赵疤六闻听“林大人到”,一阵紧张,心头乱跳,也站起身来,先往四周看看,提起包袱,来到人最少的那个窗户,翘脚往下观看。就在这时,那一老一壮也站了起来。壮年人说:“师父,你算账吧,我到下边看热闹去。”说着,跑下楼去。那位老头儿两眼紧紧盯着赵疤六,当赵疤六伸手抽出那把钢刀,往窗外一蹿,那个老头儿也三步并做两步,随后跳了下去。赵疤六跳到林则徐的轿前刚想动手,先下楼的那位壮年一脚把赵疤六的钢刀踢掉,那位老头儿伸出钳子般的大手,当即把他抓住。这一老一壮就是老英雄邝东山与他的弟子张凤良。后文书还要交待,这里暂不细表。
话休絮烦。且说赵疤六,把前后经过供完,等着钦差发落。林则徐听罢,直气得须眉皆爹。心中暗想:好你个胆大的伍绍荣,竟敢指使凶手刺杀于我,真是嚣张至极!为了谨慎起见,他又详细问了几遍,把口供记录下来,叫赵疤六画了押。林大人最后问道:“赵疤六,你供的可是实情?”“回大人,我是个罪该万死之人,事到如今,我说瞎话有什么用?假如大人不信,到广州一查,便知真假。”“好,赵疤六,我原想把你释放,但有些事情尚需核对。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还有用你之处,你暂时就受点委屈吧!待完案之后,本钦差对你定有安排,休息去吧!”“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林则徐命人把赵疤六押了下去,软禁起来。又嘱咐卫队人等,对此事严格保密,这才拂袖退堂。
林则徐回到寝室,全无睡意,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感慨万千!他想到赵疤六的供词,又想到邝东山的来信;从穆彰阿、琦善又想到伍绍荣,深深感到禁烟阻力之大!他又从广州的伍绍荣联想到两广总督邓廷桢。心里说:此人素有清官之名,颇有才干,德高望重,是我禁烟当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对禁绝鸦片,持何态度,真叫我捉摸不定啊!说他反对鸦片,支持禁烟,可是鸦片在广州如此泛滥,他为何不加以制止?说他支持鸦片走私,反对禁烟,还没有什么迹象证明他是这样。我到广州,邓廷桢要肯助我,那就顺利多了;他要反对禁烟,势必更会加重我的困难。想到这儿,林则徐更睡不着了,坐在灯下,久久凝目思考:我要早些摸清邓廷桢对禁烟的态度。可是,他对如何了解邓廷桢,左思右想,苦无良策。
正在这个时候,大总管林升推门进来。林升原姓范。跟随则徐二十多年。在当时社会,时兴奴随主姓,才改姓林。林升为人忠厚老实,精明强干,对主人忠心不二,一向兢兢业业,是林则徐的心腹。
林则徐见林升进来,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难道有事不成?”“回大人,方才守门的军兵告诉我,说广州方面来人了,要见大人。军兵说,大人已经歇息了,有事明天再说。这个人很固执,非见大人不可!并说事关紧急,等不到天明。特来问大人,是见,还是不见?”林则徐听了一怔:“问没问他是从广州何处来的?”“问过了,他说是从两广总督衙门来的。”林则徐听了,心一动:总督衙门来的?想必会有要事!想到这里,说道:“叫他进来,到这儿见我。”“遵命。”林升退了出去。二总管林祥随后进来,伺候大人换了身衣服,又出去叫来八名保镖的,以防万一。
这时候,林升领人进来。保镖的在室外把这个人拉住,把他浑身上下搜查了一遍,这才放他进屋。这个人来到林则徐面前,跪倒叩头:“钦差大人在上,卑职叩见了。”林则徐借着灯光观看,此人三十多岁,身体魁梧,颇像个武职人员。看了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任何官职?深夜见我,有什么急事?”此人叩头道:“卑职名叫邓国忠,官拜督标参将之职,奉我家两广总督邓制军所差,给钦差大人送封密信。”“是吗?”林则徐又惊又喜,忙问道:“信在何处?”邓国忠从怀里把信取出,交给林升,由林升转呈给林则徐,林则徐叫邓国忠一旁落座。邓国忠不敢坐,垂手站在门旁。林则徐把信展开,仔细观看。信上是这么写的:
书奉钦差大人林公台鉴:
廷桢不才,愧为总督,眼见鸦片泛滥而不能清除,吾罪大矣!查鸦片之害,由来已久,祸国殃民,馨竹难书。致使我朝白银外流,国库空虚,平民破产,苦不可言。
廷桢幼读诗书,粗通礼仪,蒙皇恩浩荡,总督两广,敢不尽心竭力以报主上乎?
奈上有权贵当道,下有好人掣时,外有洋人挑衅,内有走狗充奴,上下包庇,内外勾结,廷侦实无用武之地,唯摇首长叹而已。
今闻林公,奉旨来粤,真如旱苗将见春雨,孤儿重见父母,虽黄童白叟,山林隐士,三教九流,亦无不奔走相告。可见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以林公为保障也!
廷桢虽老,贱躯粗壮,愿助公一臂之力,誓为朝廷尽忠,扫除烟害!口不应心,天诛地灭。
林则徐看罢大喜,心里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件事,邓廷桢既然愿意助我禁烟,何愁大事不成!当即重赏邓国忠。又详细盘问了广州的近况,邓国忠一一做了回答。林则徐道:“你辛苦辛苦,明天就返回去,见着邓制军替我问好。你就说,几日后就能会面,不必回信了。我在一路上也知道了一些走私败类、汉好买办的名字,我开列一份名单,你捎回去,呈给邓大人,让他再如实查对一下,假如罪证确凿,就杀掉示众。不过,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你懂吗?”“卑职记住了。”林则徐提笔铺纸,把名单开好,让林升用了印,便交给邓国忠,并叫林升先陪他下去休息。
书要简短。邓国忠在韶关住了一夜,次日寅时就走了。他回到广州,见了邓廷桢,把拜见林大人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把名单呈上。邓廷桢见了名单,对林则徐钦佩得不得了。他万没想到林则徐心这么细,在赴任的路上就把此地情况摸清了。邓廷桢看了名单,心想:禁绝鸦片,乃我份内之事。只因豺狼当道,未能如愿以偿。如今钦差大人亲来督禁,我就借此东风,着手做吧!想到这儿,马上用两广总督和钦差大臣的名义,发出了严禁鸦片的布告。总共规定了十八条,内容无非是严禁走私贩运鸦片,鼓励军民检举揭发,提倡自首认罪,否则一律严惩不贷。
这份布告一贴出,轰动了整个广州城。城乡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朝廷派林青天禁烟来了!”“害人的鸦片长久不了啦!”很多青壮年集聚到一起,协助官府缉拿走私犯和吸毒犯。有的人成群结队闯进大烟馆,把掌柜的打了一顿,扭送官府。然后砸了烟灯,撅了烟枪,放火烧了烟馆。还有些人把罪大恶极的烟贩子抓住,给他抹上黑脸,戴上尖帽,挂上牌子,游街示众。街头巷尾,好不热闹。足见老百姓对鸦片是何等愤恨了。
且说邓廷桢,当布告发出之后,马上派出骑巡,配合广州府县,按名单捉拿汉好、洋奴和鸦片走私贩。这一下抓了个鸡飞狗跳墙,第一批就捕了二百多人。经过审讯和调查,把其中十一名证据确凿、罪大恶极者定为死刑。命州知府余保纯为监斩官,刑场设在广州西关十三行公行的门前,把这十一名罪犯用囚车解到刑场,由余保纯分别宣布了他们的罪状,正晌午时下令开刀,人头落地。围观的百姓看了,人人拍手称快,不住地欢呼喝彩。
驻扎在十三行的洋商们躲到二楼上,隔着窗户往外看着,此情此景,真是触目惊心!洋商们清楚:这地方本来不是刑场,也从来没在这里斩过犯人。这次这么做,纯属有的放矢。很明显,这是在我们面前示威,也是一次严厉的警告。当罪犯人头落地的时候,洋人们一阵惊慌,有的跪下祈祷,有的在胸前画十字,有的惊呼:“唉哟,我的上帝,这简直太可怕了!”还有的跑步找他们的总头目颠地,要求他采取措施,保护来华洋商的人身安全。
可是,颠地比那些洋商更不安宁。为什么?他指使伍绍荣派了一名刺客,前去刺杀林则徐,也不知成功没有?自从刺客走后,他茶饭懒用,日夜不安。从近日发生的一切事情表明,林则徐仍然健在。也就是说,行刺没有成功。那么,刺客哪里去了呢?是死是活?死了倒好,要活着的话,会不会株连自己?林则徐来了该怎么办?这一连串的问题,一连串的担心,把颠地的脑袋都搅混了。再加上今天广州府刑场设在他的眼皮底下,更使他心慌意乱,愁上加愁。当洋商把他围住、向他呼救的时候,他实在忍无可忍,一蹦老高,厉声喝道:“先生们,冷静一点!我的头都要爆炸了!你们求我保护安全,我又求谁去呢?”说罢,顺手操起一瓶“威士忌”,“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狠狠往地上一摔,酒瓶立刻粉碎,把洋商们吓得够战,一个个膛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