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奉皇爷时机不对,”小吴美人有丝愕然,她慢慢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咀嚼出每一丝余味,“德行不足以为妃,”
周嬷嬷的笑容在阳光下很有几分微妙,她微微欠了欠身,“老娘娘的确是这样说的。”
八月初的天气还远未说得上寒冷,但因为小吴美人正坐月子,屋子里也烧了个炉子,在午后甚至有一丝渥热,周围侍立的两个心腹宫女,都宽了比甲,只穿着贴身的小袄——用的还是轻薄的绢布。但小吴美人却觉得自己还有几分冷,她很想投入到谁的怀抱里汲取一点温暖:这个皇庄妃,能量实在是太大了。
她是怎么逃脱皇爷怒火,从南内出来的?她在心底思忖着皇庄妃的策略。是了,周嬷嬷说,柳知恩被打发到南京去了,只怕是柳知恩为皇庄妃背下了罪名。皇帝素来宠爱庄妃,难免为她蛊惑,又得太后的大力照拂,借着女儿的‘病’从南内出来,三言两语就让皇帝重提了旧例,立她为皇庄妃……这一切固然是因为皇庄妃的手段高,舍得壮士断腕,但也是因为皇帝对庄妃的感情仍在。虽说她也是很早就伺候皇爷的,但说起情分,自己和庄妃是没得比,就是有了儿子傍身,看来都没法和她抗衡。——这皇帝喜欢也罢了,太后也这样喜欢,竟会出言压她,把那么多年前的事都翻出来再嚼舌根……若非庄妃提醒,老娘娘哪里会记得这么三四年以前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得宠上位的法门,小吴美人自然不会因此虚无缥缈的所谓孝道为意,要说她真的在意什么,恐怕也就是自己和庄妃之间的这笔烂账了。说到底,庄妃也是有点太小心眼了,自己当时想要靠到长宁宫去,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她又何苦记在心上?那柳知恩每次见了她,都端出一张死人脸……搞得她就是想在永安宫安稳待下去都没法放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先下手为强。
庄妃心里对这砒霜,自然是疑神疑鬼,因为这事柳知恩去了南京,她自然把这帐算到自己头上,新仇旧恨一起算,此次在背后使力压制自己也是再自然不过。小吴美人打量了周嬷嬷一眼:现在的问题是,坤宁宫那边是否会为自己提供支持,让她和太后、庄妃闹一闹。
有了儿子,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了,说实话,这妃位现在也就是个鸡肋,有固然好,没了也无所谓。日后儿子越长越大,若是太子再出个什么事儿……
小吴美人摇了摇头,切断了自己的美梦——有了儿子,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可有了依靠的同时,也有了弱点。她不敢指望自己再生一个,宫里的娘娘,除了静慈仙师和皇庄妃以外,几乎都是生产后失宠。她从前不懂,现在才明白了,那处儿出去了一个那样大的娃娃,怎么可能还和从前一色一样?能再把皇爷拉上.床的也就是情分了,而情分正是她所缺乏的一样东西。如今的儿子,就是她下半辈子的指望,就受皇庄妃几年气又如何,不封妃又如何?真要等儿子大了,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皇后娘娘的伎俩,她也未必看不懂,庄妃和她互不对付,她当然乐得用自己做枪,去挑皇庄妃一杆子。这本也没有什么,从前,她是很乐意为皇后娘娘前驱的。可现在却是不一样了,她,有儿子了呀。
“多谢娘娘告诉此事。”她便结束了自己的思考,很谨慎地说,“老娘娘如此说的话,妾身也无话可回。当日之事,虽说是皇爷主动,但奴婢毕竟也没能拦住皇帝……”
谁要听她说这往事?小吴美人自己说得都没意思——到底事情如何,大家心里都是明白的,反正乌鸦不笑猪黑,谁没点亏心事啊?
周嬷嬷却未把可能的不耐烦暴露出来,她面上依然笑着,一双眼仿佛是看透了小吴美人的盘算,却是半点都不慌张,反而悠悠道,“贵人说得是,老娘娘所说,毕竟在理。若就是此话,我们娘娘也就不过来了,白说给您这个也没趣儿……只是——”
她轻咳了一声,“我们娘娘也是知道贵人心意的,早在去年,贵人就想从永安宫回长宁宫,只是忽而有了身孕,因此方才耽搁住了……想来,您和庄妃娘娘处得怕也不太好。娘娘本是有意成全,将您迁回长宁宫中居住,但……此事现在只怕也没法操办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但小吴美人为她提醒,面上不由得蒙了一层阴霾。“您意思是,这昭阳殿,我还没法继续住了?”
“瞧您说的。”周嬷嬷笑了,“您要继续住,难道我们娘娘还催着您搬呀?娘娘就是担心,您若是不能封妃的话,按说,也没有美人独领一宫的道理,娘娘怕到时候,没理由为您说话……”
确实,庄妃若能说动太后压制她的封妃路,只怕下一步就是央求皇爷将她搬迁回永安宫。回了宫以后,她还不是任凭庄妃揉圆搓扁……小吴美人到现在,才算是完全把局势给看明白了:庄妃是早都有了成算,一步接一步,只怕冲的都是皇次子来的呢。难怪上回洗三,她进来看皇次子的时候,笑着夸了好几声可爱!
这下是不争也不行了,没有妃位,除了永安宫以外,她哪里都去不了,小命都在庄妃的谋划之中,到底如何,看的不是自己,而是太后的心意……
小吴美人叹了口气,她对周嬷嬷的态度客气多了,“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多亏了皇后娘娘疼我,不然,我自己这点微末智慧,怕是都闹不明白到底谁在害我!”
周嬷嬷是个含蓄的人,“瞧贵人说的,咱们这宫里,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又哪有什么人要害您呢?也就是个人有点小心思罢了,大节上却是哪一位都不会有亏的。”
“那是、那是。”小吴美人连忙称是,试探着又道,“只不知,如今,皇后娘娘有没有明路指点妹妹来走呢?您瞧,这庄妃势大,我这小身板儿,只怕是撼不动她啊——”
“又有何人要贵人撼动皇庄妃娘娘呢?”周嬷嬷微微一笑,“咱们娘娘和庄妃娘娘也是多年的姐妹,更不会做这样的事儿了。要奴婢说,虽说太后娘娘没点头,可当时那事儿,毕竟是皇爷和您一起做的。只要求得动皇爷,以您的功劳,封妃肯定是不成问题……”
老娘娘说话,已经是没那么好使了。虽然小吴美人一直在昭阳殿半封闭地养胎,但在孙贵妃立后的那天,她便是知道了这么一个事实,皇爷毕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只要能求动他了,老娘娘就是再不情愿,还能如何?总不会反弹得比立后时更厉害吧?
皇后娘娘指点的这条路,的确还不算坑人。小吴美人望着周嬷嬷,知道自己就是再问,周嬷嬷也未必还会继续回答——怎么说动皇帝,那就是她自己的事儿了。她和皇后的情分,还不足以让皇后帮她想明白所有关节。
没事儿,等到封妃以后,假以时日,皇后娘娘会明白她的心意的。小吴美人美滋滋地想,若是能说动大哥的话,最好是能得个‘贤’字,这个字,意义比较特别……
也许是因为母亲在孕期比较动荡的关系,皇次子的身子倒有些不如哥哥,比较瘦小,食量也不如哥哥大。满月的时候也没比太子同期更健壮多少,皇帝来看望儿子时,便着重向小吴美人指出了照料皇次子身体的重要性。他道,“刚出生就是冬日,怕孩子耐不得冻,可要和乳母一道用心照顾。”
小吴美人也就是因为出了月子,才能见到皇帝,之前皇帝过来那一两次,她都只能在屋子里躺着,爬不起身。如今方可叩谢皇帝给她的恩典——这个月,她的供给虽然未达妃级别,但也有所提升,算是够到了嫔位的标准。
人比人,气死人,要和皇后比的话,小吴美人现在已经可以去自尽了,但同罗嫔比,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体来说,她还算是满意:现在是有庄妃压制着,若是搬开了这座大山,家人亲眷,该有的东西,迟早都会有的。
“妾身现在满心里都是壮儿。”她诚心诚意地道,“爹爹尽管放心,就是一道雷劈下来,妾身也一定挡在壮儿跟前。”
这番表白,显然令皇帝心情十分愉悦,他面上泛起了一丝微笑,“不必作此不吉利语。壮儿福大命大,定能安稳一世的。”
他又关心小吴美人,“前一阵子国事忙碌,没有进来看你们母子,怎么样?昭阳殿住得还好吗?这里唯独有一点不好——没有修火墙、暖阁,好在朕已经命人改建永安宫你旧居了,大约还有半个月就可完工,今年冬日,壮儿可以在暖阁里过冬。”
所谓暖阁,是三面墙都通了烟道,连地面做好的地龙,一共四面都十分暖和,只留一面开门出入的小阁子。因为建筑工艺复杂一些,又需要人彻夜看守免得失火,也不是说每间屋子都有配备的。以前小吴美人还只是美人的时候,虽不必像做宫女时一样睡逼仄的小屋子,但冬天也不算太好过。屋子里就算烧了好几个炉子,到底也还是比不上暖阁——又或者是炕。皇帝一句话,小吴美人就沾光儿子,待遇往上提了好几个档次。
但小吴美人却无法因为皇帝的言语而高兴,她的心直往下沉去:看来,皇爷并没有让自己在昭阳殿久住的主意。
没法再等了。
“这……”她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果然引来了皇帝的注目。“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就是……”小吴美人的手不由得就落到了自己的腰腹之间,“就是,壮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
“啊,你是说那事啊。”皇帝也想起来了,他拖长了调子,“这几个月事情多,朕竟险些忘了。”
“爹爹日理万机,这也是难免的事。”小吴美人赶快拍马屁,“也是妾身不好,不该在您跟前再提起这烦心事儿……”
“是,这事儿,是有些耐人寻味。”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吴美人的手,“也实在是委屈你了,皇宫大内竟然闹出这样的事,实在是不成体统,还好壮儿命硬,没事。”
“妾身微末性命,就是死了又值得什么,”小吴美人拿帕子擦眼睛,“唯独就是怕皇嗣出事,对不起爹爹的深恩——只是,爹爹当日嘱咐,让我安心养胎,别过问此案。妾身也不敢胡乱打听,只是隐约听说,宫主娘娘的亲信宦官柳知恩去了南京……”
“是啊,”皇帝点了点头,“虽说柳知恩应是清白的,但他毕竟当时在永安宫主事,也有些照管不力的差错。朕便发落他外出了,怎么,难道你以为,这事是柳知恩做的?”
小吴美人不禁暗咬银牙——怪道皇庄妃出来得这么顺畅,原来到底还是被她摆脱。
“这,妾身也不敢胡乱指控……”她柳眉微蹙。“就是觉得,柳公公一直对妾很不客气,仿佛觉得妾居心不良,有意脱离永安宫……”
皇帝嘶了一口气,“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