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便是一年过去,深秋寒风,又一次吹遍了宫闱,宫中也开始了过冬的准备。整修宫阁、重燃烟道,乃至预备每年冬日送到后妃们手里的炭火,都是惯常的工作,不过,因为今年六尚中最重要的尚宫局换了尚宫,主事者也不免多添了几分小心,几乎是耳提面命地将这几桩差事办好了,过来请安时,还忐忑不安地请问着太后、太妃,“两位娘娘,今年翻修以后,可有不称意的地方?”
皇帝亲政,为表孝心,首先做的就是为清宁宫、清安宫翻修宫殿,尽管乾清宫已经有**年没有翻修,殿头的彩绘泥金都有些脱落,皇帝却未曾提起修葺的事情,反倒是太后、太妃的居所,被装点一新,顺带着将建筑上一些小毛病也都给修整了,今年的暖阁就特别的暖,才只是烧了隆冬时不到一半的柴火,屋内就热得连棉袄都穿不住了。太后点了点头,不掩嘉许之色,“都很好,辛苦皇后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帝亲政以后,太后并没有继续秉持宫中大权的意思,而是示意皇后接过六宫细务,自己在清宁宫中舒舒服服地享受起了退休生活,这种对于朝政毫不眷恋,说放权就放权的洒脱,也在朝中博得了不少赞誉,一时间是贤名大盛。皇帝做得也不逊色,翻修了两宫以后,又加封太后、太妃娘家亲眷,种种孝悌之举,也是为他挣来了不少肉麻的吹捧。再加上他对首辅西杨大人尊重非常,这初初亲政的一年,皇帝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甚至比他未亲政时所得的评价更高——虽说是因为原本的评价确实低了点,但能有这样的成绩,也很难得了。
虽然瓦剌的气焰,一日比一日高,边境的麻烦事也一日比一日多,但那毕竟是疥藓之疾,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后退回到原本该在的位置上以后,也大感比从前松快多了,她如今是宫中至尊,又不涉朝政,朝臣那里传来的当然都是阿谀奉承的好话,就连皇帝也得晨昏定省,闲暇时和来请安的后妃说说闲话,再召娘家亲戚、出嫁的女儿进宫见见面,每日也不会闲得发慌,就连这些年来一直磕磕绊绊的健康,现在都是转好,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早晚在小花园里绕圈的劲儿,看着简直能往一百岁活去。
不过,今日她却没什么欢容,因为皇后孝心而来的和颜悦色,也就是一会儿,便被忧色取代了,太后没搭理皇后,而是冲着下首的贵太妃说了一句,“可曾听说了今早送来的消息?”
太后的日子过得悠闲,贵太妃的生活质量也差不到哪去,她曾秉政两年,在当时当然受到不小的限制,可以说是被敲打着过来的也一点不夸张,但当皇帝亲政以后,这谦虚自抑、谨慎韬晦的精神,也和太后一样,受到了朝臣的大力褒扬。虽然没有明说缘由,但当天子以颇受贵太妃教诲缘由,给徐家提升了俸禄以后,这样的声音也就多了起来。就连宫妃们,对太后是尊重,可对太妃却也不冷落,三不五时都要过去问问安,包括太后都是时常将她接来说话——甚而有时自己就闲步去清安宫坐坐,反正两宫距离近。相扶相持了这些年,从前做后妃时留下的怨恨,留存下来的已经不多了,更重要的还是这些年同舟共济的情谊。
“还未曾听说。”贵太妃摇了摇头,眉峰也聚拢起来。“是顺德那里的信吗?”
自从皇后入宫、皇帝亲政以后,皇帝这批子女的小名儿就彻底退出了舞台,在皇后跟前,连阿黄都是以封号顺德来称呼了。
太后点了点头,神色也有几分抑郁,“今早长公主府来送了信……现在还不敢告诉长安宫那里。”
“还是别说的好。”贵太妃也是摇了摇头,“胡姐姐听说了,一着急,就更不会好了。”
太后点了点头,扭头又吩咐皇后,“我们老人,去探视也就罢了,你可别为了孝心进长安宫问安——那是会过人的疫病,可不是玩的,连那些妃子们,都不让她们去长安宫。”
“是。”皇后不敢多说什么,低眉顺眼地就应了下来——其实,为怕太后忌讳,后妃们几乎是从来不进长安宫打扰胡仙师清修。
“从去年到今年,一连流行了好几波疫情,前几波都躲过去了,还以为能平安无事呢,没想到最后一波反倒是十个病了九个。”贵太妃叹了口气,“不过胡姐姐都撑到这时候了,也许就能撑过去了也未必。”
她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上个月京里流行的伤寒,宫里有数人染上了,其中病情最重的是刚被封妃的田氏,根本还没临幸就重病去了,其次是几名宫女,如今倒是都渐渐痊愈,病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几乎都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也就是和顺德长公主般,拖日子而已,胡仙师病情一直是时好时坏,还算是有希望的,她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得病的事,知道自己得的是疫病,口口声声便是不要女儿探视,所以到现在两边也都还阻隔着消息。顺德长公主不着调母亲病了,胡仙师也不知道长公主府里的事。
今早长公主府里送来的消息,就是长公主只怕已经有下世的征兆了——从昨晚开始,排出来的都是血尿,吃什么吐什么,御医也是束手无策。太后当即就遣人告诉了天子,相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天子也会下令给长公主府加食邑,长公主两个儿女加官,有冲喜的意思,也有让长公主能够放心上路的意思。皇后来请安时,却还不知此事,此时听太后说起,也是凝眉长叹,一阵黯然。“儿女还小呢,和驸马又是天作之合……”
她年岁还小,心肠又好,待长辈一片纯孝,御下的才能虽然差了几分,但在从小的教育,以及身边女官的帮助下,也算是把宫中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相信历练几年以后,只会更为老成。——不过眼下终究还是年轻了些,虽然和顺德长公主也就是见过几面,但听说她快不行了,依然是泪光盈盈,大有伤心之态。
年轻人未经过多少生死,遇到这样的事难免都勾动情肠。可太后、贵太妃入宫这些年来,经过多少事情?早已经是心如止水,远的不说,就是近的,太皇太后去世时,贵太妃都是古井不波,没有半点涟漪——是真正不觉得爽快也不觉得惋惜,仿佛看一朵花开花谢一般自然。如今也再难做什么儿女之态,为顺德长公主的去世大发伤春悲秋之叹——这辈子,她实在是见过太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地消逝,留下一个突兀的断章,别说儿女,甚至连遗言都未来得及交代。这种命运跟前的无力感,她是早习惯了。
“虽说你孝心可嘉,但眼下毕竟疫病也不算完全过去,还是少出门为好。”她想着便叮嘱皇后,“连着诸妃子,无事也呆在宫中,别出来走动了。那些内侍们,也别每日都出宫去,外头肯定病患是要比宫里更多……”
正说着此事,见皇后脸色有几分有异,徐循一顿,“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皇后小心翼翼地说,“方才过来前,在宫门处遇见了陛□边的小内侍,听他说……陛下是又出宫去了。”
亲政以来,皇帝闲时就很喜欢出宫,他自幼就是太子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几乎从未出过宫闱,后来登基为帝,也无人敢于带他出宫玩耍,现在自己当家了,三不五时就要出宫半日,有时到晚方回。连郕王都被他拉着出宫冶游过好几次,还好,据郕王回宫说起,也不是往那等烟花之地钻,只是更偏于体察民情、观察百业,还有去码头看行船,去商铺里买东西的。这也算是了解世情的一种,因此即使是阁臣,也就是旁敲侧击几句,都并未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