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顾母嘿嘿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岳青莲浑身一凛,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看见她眼睛里微带戒备的样子, 顾母爽朗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粗哑, 带着些说不出的诡异:“别害怕,小丫头,我们南洋这边的人,都是你们嘴里说的蛮夷,唯一服从的就是能力,你能破了我的法器,证明你修为不错, 足有资格做顾家的媳妇儿, 我很满意你!”
顾老太太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微笑着向岳青莲说:“你的这位阿姨啊,也是家传的修行,因为景行舅舅那边出了点事, 所以家门不得不依仗她, 所以从小就一直用功修炼,万事不理的。不像你似的,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有些话沟通不起来也没关系的,不过, 幼书说得也对,顾家的儿媳妇,必须得要有能力的,至于之前发生过什么小误会,或者不愉快的事,那都是景行的错,你要是委屈了,就狠狠找他算账,没关系的。”
岳青莲听得冷汗直冒,脸上还是挂着‘贤良淑德’的微笑,乖乖地听着。
“奶奶,你是白担心,我和青莲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打架,打输了回去找家长告状,家长还要反过头来教育我不该欺负女孩子。”顾景行剥满了一碟瓜子仁,拿过毛巾擦手,“我和青莲是在谈恋爱,这里面的事啊,你们就少插嘴……什么算账不算账的。”
他笑着又补上了一句:“再说,青莲还没正式接受我呢,你们说这些话,都太早了!”
“什么?”顾母眼皮一跳,冷森森地说,“儿子啊,她不满意你哪一点啊?”
岳青莲提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说:“在某些修炼的方式上,有一些小冲突。”
她这么直接,反而顾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半闭着眼睛,枯瘦的手指不停摩挲着拐杖上的怪兽头像,哼了一声。
“这些小问题,是我们年轻人之间的事,你们就别操心了。”顾景行看服务员送菜进来,体贴地说,“奶奶你不是教过我,吃饭的时候不要谈重要的事,免得消化不良吗?”
“呵呵,是啊,来,先吃饭吧。”
剩下的时间里,谈话还算愉快,无非是问一些岳青莲的家庭情况,谈一些顾景行的少年趣事,但岳青莲还是感觉自己像是在相亲,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虽然奶奶和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是天经地义,但话里话外真的不是在暗示她配不上顾景行吗?
幸好,顾景行一直神态自若,偶尔插嘴,也是说自己是付出了多大代价才博得了岳青莲的些微好感,丝毫没有自矜自傲的样子,倒让岳青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最后的汤菜上来的时候,岳青莲只喝了两口,就端起茶杯漱了漱,今天第一次主动地开口:“景行,我们到庭院里走走吧。”
“好啊。”顾景行欣然答应,拉起她的手,“奶奶,额妈,我们去散散步,你们慢慢吃。”
顾母抢在顾老太太开口之前说了话:“去吧去吧,你们这些小家伙,就是受不得在我们面前拘束,早看出来了。”
顾老太太想说什么,但儿媳妇先开了口,笑着不吭声了。
日升会馆占地颇大,也有个小小的花园,不过大多都是盆栽植物,还有一株栽在水缸里的桃花,此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用餐和住宿的客人,趁这个傍晚的时候也有在院子里散步的,倒并不显得他们很突出。
“青莲,我奶奶有些老糊涂了,希望你不要在意。”顾景行一路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漫步走在树荫下,仰头就是城市的星空,这么高,除了几座高楼上的灯光之外,红尘的喧嚣繁华都远离而去,踩在脚下。
岳青莲笑了笑:“奶奶真的是修真门派当家的主母范儿,我很佩服她。”
“是啊。”顾景行抬手拂开一根柳条儿,“我祖父过世得早,门派里的所有事都是她做主的。”说着忽然一笑,“除了我父母的婚事,是我祖父在世的时候就定下的,不能更改了。”
岳青莲有点酸溜溜,若无其事地问:“那你不会也定过亲吧?”
“怎么会。”顾景行惊奇地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那一套。”
“那……你父母感情不好?”
记得寝室老四就是嫁了个单亲家庭出来的老公,刚结婚那一年天天在msn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千万不要嫁寡母带出来的儿子或者父母关系不好,母亲把所有感情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的老公,你会发现家里她才是正妻,说一不二,至尊无上。你不过是个带薪小保姆,不,是带薪的通房大丫头。
老四在结婚三年后,忍无可忍离婚,独自一人到珠三角发展去了。这段血泪教训至今还挂在她们寝室的私人校友录上。
顾景行沉默了一会儿,侧脸在庭院里红色灯笼的微光下真是完美得一点瑕疵都挑不出来,岳青莲大感不安,后悔自己心太急,说错了话,说到底,顾景行父母感情好不好关她什么事,她还没愚蠢到以为今天坐下来吃一顿饭,就代表了什么了,对方的长辈,似乎对她也颇多挑剔呢。
“起初他们感情很好。”顾景行察觉了她的情绪,转而道歉,“对不起,我刚才有点走神。”
“那个,其实这也没关系的。”岳青莲急忙说。
“不不不,对你我没什么可隐瞒的,早就该说了,应该让你了解我的家庭。”顾景行吐出一口气,“南洋有两大修真世家,柳家和毛家,起初水火不容,门人弟子在外寻衅生事持续了一百多年,后来日军入侵东南亚,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这种情况下,由我曾祖父牵头,说合了两家,暂时放下恩怨,联合抗日。”
“那你曾祖父也是修真中人吗?”岳青莲好奇地问。
“不,他只是个读了几本书的商人,在当地有点声誉,战争没发生的时候,当地政府就对华人颇多欺压,所以必要时候也得依仗毛家和柳家,就这样他认识了两家的人,分头劝说,终于结成了战时联盟,几年下来,两家子弟一起浴血奋战,对待日本人,可就顾不上什么正道邪修之分,再厉害狠毒的手段也不过分,国仇之下,个人恩怨早就被抛到一边,所以两家子弟抛却嫌隙,彼此相处合作得很好。但是战争结束后,这个联盟肯定会自动瓦解,为了不让两家又陷入仇杀的境地,连累东南亚信奉他们的华人都受牵连,所以,我曾祖父就提出了联姻的办法,由我祖父,娶了柳家的小姐,也就是我祖母。”
想起那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笑容之下的心机,刚才短短几句看似家常的话就让自己悚然而惊,岳青莲清楚地领悟了宗派主母的气势。
“二次联姻就是在他们的孩子和毛家的下一代之间,毛家首先降生的是我大舅舅,然后我父亲出生了,毛家再次降生的是我小舅舅,十年之后,我母亲才出生,一落地,就定下了亲事。”
顾景行眼望星空,怀念地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南洋第一美女。我父亲书房里,一直挂着她十六岁时候的照片,梳着两条辫子,穿件白底桃红色绣花的baju kebaya……那是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从伦敦回马来西亚,遵了我母亲的命,去毛家看自己的未婚妻,他反反复复地跟我提起过见面的那天,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小路向深山里的毛家大宅骑去,半路上看见一群女孩子背着小筐在趁日出之前收割长在低地的狐尾草,看见陌生人来就一哄而散,我母亲落在最后面,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一笑,后来他到了大宅,才发现那就是我妈妈,他的未婚妻。”
“后来……是修行出了岔子吗?”
顾景行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你也知道,东南亚一向排华,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现在,发生过好几次惨案,其中少不得也有本土的降头师,巫师,借机向华人降头师挑衅斗法,毕竟整个东南亚的信徒,是很大的一块市场,他们眼红华人占据最大的一份,当然希望杀之而后后快。十几年前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毛家损失惨重,我小舅舅形神俱灭,化为飞灰,我外公被重创,吐血崩心而死,而我大舅舅……虽然肉身被毁,侥幸还逃得一缕生魂,从此在山中从头开始修炼鬼术,毛家一败,那些降头师邪巫,趁势鼓动信徒在华人的地界屠杀抢掠,以便他们吸取生魂怨气祭炼,毛家唯一剩下的血亲只有我母亲,她回到大宅,取出了只有毛家直系血亲才有能力催动的血河幡,单身奔赴印尼,一夜连杀对方十七个高手,终于挽回了败局,不过……从那一夜起,她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岳青莲听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顾景行握着她的手,轻轻地笑了:“青莲,你千万别在额妈面前露出一丝同情她的情绪来,她是个要强的人,不会自怨自怜,我爸爸无心说错了几句话,她就收拾行李和我爸爸分宅而居,凭我怎么劝也不听。再说,对于修道者来说,生死一瞬,没日没夜都在和人斗,和天斗,和自己斗,胜了,就得成大道,败了,无非魂飞魄散,这没有什么的。血河幡本来只是一件吸取血气怨魂炼化而成的法器,但二战期间,截杀日本军队不成,我曾外公甘愿以身殉幡,放弃了飞升的机会,以分神期的修为,成了血河幡的主魂,威力大增。而他三魂六魄被炼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本来意识,自然更不可能进入轮回转世,这才使血河幡成为只有毛家直系血亲可以使用的镇教之宝。”
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声音也很轻柔,像是在说很平常的事:“你看,青莲,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这就是毛家的修真方式,不要说别人的命了,只要能生存下去,自己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岳青莲看着他的脸,心头巨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想通了,但仔细探究下去,又什么都还像罩在一层纱中,模模糊糊的,她感到自己丹田内坐在青色莲台上的内丹隐隐有不安之情,里面的红色光点勃动得比平时厉害。
“青莲。”夜风吹拂下,顾景行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慢慢地向她靠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可以答应你,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绝不用生魂祭炼法器这种阴毒的手段,好不好?”
还没等岳青莲说话,背后一个包房的门忽然开了,一群看起来像是政府官员的人高谈阔论地走了出来,在院子里对着葱茏的花木,假山指点着说笑,两人都是一惊,岳青莲装作看手表,抽回了手,借以掩饰自己布满红晕的脸颊:“啊……已经十点了啊。”
顾景行没有表露出任何失望的情绪,也看了一眼手表:“是啊,十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