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妈妈,就觉得她十分亲切,可以向她倾诉心中的一切委曲。但是我也不愿她把我当作儿童--我早也脱离了儿童的阶段,我可以和她展开成年人式的谈话,至少,是成熟的态度。
当然,我也必须维持成熟的态度。但是不争气得很,由于我心情实在太激动,我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发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头偏向一边,人在想表现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气时,就会有这样的身体语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轮落日。落日已经变得通红,看来更像一个大火球,可是却一点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云层,被落日映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红色,这使我知道何以这种云,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云”。
而虽然有高高的城墙挡着,呼啸的北风,仍然像是刺刀一样,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得疼痛。
由于心情激动,出了一身汗,再给寒风一吹,汗水蒸发时又带走了热量,使我更感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
我自己知道样子一定狠狈之极,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进一步的出丑。而就在这时,两只手接上了我的肩头,同时有柔和动听的声音:“想不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转回头来,香妈正望着我,我可以毫无疑问,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到她并没有把我当作小孩子。
我紧抿着嘴,点了点头。她向城墙指了一指:“墙脚下风小些,不会那么冷!”
我的身子仍在发抖,可是口中却自然而然抗声道:“我不冷!”
香妈现出佻皮的神色,扬眉:“那你为什么发抖?怕听我要说的故事?”
我声音更大:“我什么都不怕!”
她笑了起来:“这句话我倒相信!你勇敢……极勇敢,刚才你的表现,已证明了你的勇敢!”
人没有不喜欢听称赞的,何况她称赞得如此由衷和诚意,更使人感到舒坦无比,也自然而然,停止了发抖。我十分得体地道:“谢谢你,我想,人应该勇敢,才能面对人生!”
她点了点头,先向城墙脚下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那里风果然小了很多。香妈坐下之后抬头向天,望着渐渐消退的红色云层,我在等地开始讲故事,可是她却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声,只是仔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和出现在“鬼竹”之上的那个女人相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当时,而且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会出现人像,我甚至不能设想“鬼竹”是什么东西!)
(自然,我也一有机会,就把我少年时的这段经历,向人提起--能听我叙述少年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丰富的人,他们也像我一样,无法作解释,更多的人感叹:“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了!”也有人更伤感:“人类的知识水准,实在还处于极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开口,我就要问她,何以她的样子会出现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叹了一声:“若干年前,两个热血青年,也是在这样的下雪天之前,感到国家遭难,需要他们出力,所以他们离开了学校,效古人投笔从戎,参加了军队。这两个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说得相当慢。我从小就性子急,而且也爱表现自己,她这样开头,我可以猜想到这“两个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气地道:“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香香的父亲!”
香妈并没有惊讶我如何猜得中,她继续着:“使他们能成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他们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们在一进中学之后,就在学生名册上发现有一个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学,这才互相找到了对方自我介绍,一见如故。他们的名字是志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她最后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刚才猜中了--我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亲叫祝志强,那确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妈这时的神情,显然是在说:你能说出另外一个青年姓什么吗?
中国人的姓氏那么多,本来是十分难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话中给了线索:姓名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个字组成的姓名,“志强”两个字相同,占百分之六十六点六,如果姓有一半相同,如起来,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从部首想起,“祝”字属于“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后忽然一个“福”字自我的脑中冒出来,我脱口道:“姓福!”
香妈有点神情骇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对答流利:“有,清乾隆时的一个大将军就叫福康安!”
香妈微笑:“福康安是满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这时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我是不是有脸红,她也看不出来。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时间:“不是姓福,那就是--”
这时,我已经放弃了沿部首去寻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来,要沿这个“兄”字去找出一个姓氏来,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却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曾往后说。却说我当时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个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声把那个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来,张大了口,没有出声,伸手指着香妈,神情骇异之至。
香妈一看到我这等神情,点了点头:“你思路灵敏,想到了!”
我仍然张大了口,任由寒风灌进我的口中。她不理会,自顾自请她的“故事”:“一双好朋友,在战场上并肩杀敌,抢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其间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马倥偬之中,他们同时成婚,他们的妻子,也同时有孕……”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不满。
香妈吸了一口气:“在他们都成了高级军官之后,作战时仍然勇不可当,终于,其中一个受了重伤,他的好朋友夫妇,和他快临盆的妻子,怀着无比的悲痛,心如刀割,他反倒比我们看停开,指着两个孕妇,说:『让我们的友情延续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妇!』他的好朋友夫妇一听,就双双跪了下来起誓,『若是一男一女,叫他们成为夫妇!』事情就这样走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枪炮造成的伤痕三十多处,被誉为铁血神勇将军!”
香妈的声音听来很平淡--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抢地的号哭之中,而正是蕴藏在平淡的语气之中的。
我静了好一会,才道:“另一位奋勇作战,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而且一直维持着指腹为婚的诺言。这大将军现在正在本县作访问,满城都有『欢迎况志强将军莅临』的横额和标语!那个飞扬跋扈,带着车队,腰挎双枪的小子,就是况大将军的儿子!”
香妈点了点:“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子,自小在军队中长大,不好他的外形那么讨厌,更有百发百中的枪法,他--”
我不耐烦之至,一挥手:“那关我什么事?和我无关!”
香妈望着我的神情,很是怪异:“和你无关?你那么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间的约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应了那家伙的一项挑战,但,挑战的内容为何?
当那家伙向我挑战的时候,由于我无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实,根本没有听进去,所以这时,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形式的挑战。
香妈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接着,神色渐渐凝重。我看出情形有点不对,看样子我闯了一个祸,不过我仍不觉得什么大不了。不错,那家伙(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是况英豪)是况将军的儿子,而况将军统率雄师百万,官阶极高,权倾一时,但那又怎样,现在毕竟不是帝皇的专制时代了,强权并不代表一切!
(“强权不是一切”是一种可爱之极的情形,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在中国的历史上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