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北平郡,临渝宫,皇帝行在。
自远征军东渡辽水,第三次东征正式打响后,行宫与东征统帅部之间的联系便骤然紧密,消息传递速度亦骤然加快,成百上千的信使和扈从卫士们纵马飞驰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辽西大道上,让大道上所有运送粮草辎重的军民都切实感受到了由前线传导而至的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这种气氛同样弥漫在行宫,但相比前两年的东征,今年行宫的气氛格外压抑,因内忧外患加重而日趋恶化的中外大势把圣主和中枢逼到了险境,他们不能输掉第三次东征,不能失去这根可能会逆转当前政治困局的“救命稻草”,然而,他们越是害怕什么,越是担心什么,却越是来什么。
之前统帅部和远征将领们阳奉阴违,表面上遵从圣主命令,暗地里却极力阻挠甚至反对安东军到怀远与主力大军会合,实际上这意味着军方与圣主、中枢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随后齐王恣意妄为,擅自以巡边为名率军离开怀远,北上扶余城与安东军会合,而这一惊人之举意味着齐王与圣主之间的冲突日益加剧;现在崔弘升更是无法无天,高句丽使者议和而来,崔弘升却以议和条件有辱中土为名,一刀把高句丽使者砍了,直接断绝了双方议和之路,岂有此理!这还没有王法了?事关东征成败、国之兴亡,一个前线统军大将既不报奏圣主,亦不请示统帅部,自己就擅权独断了,这事往大了说是谋逆,往小了说就是目无法纪,但崔弘升一反常态,义无反顾地就干了,根本就不怕圣主、中枢和统帅部追究他的罪责,为什么?
细思极恐。今日崔弘升既代表了军方的主战派,亦代表了山东人的根本利益,所以他诛杀高句丽议和使者的极端举动,实质上就是代表军方主战派和山东政治集团,向圣主和中枢发出了挑战,向中央集权改革发出了挑战。
军方主战派对第三次东征的目标就是灭亡高句丽,唯有如此才能为死去的将士报仇雪恨,才能挽回卫府荣耀,才能重建卫府强权,才能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维护卫府军权,而军权的集中是中央集权改革的重中之重,没有军权的高度集中,中央集权制不过是空中楼阁,一阵狂风暴雨就能将其彻底摧毁。
山东人尤其是河北、幽燕两地的豪望和普通民众为东征付出了惨重代价,元气大伤,若第三次东征不能灭亡高句丽,不能取得辉煌胜利,不能获得巨大政治利益以弥补这个巨大损失,山东人重创之后的衰落速度会越来越快,山东政治集团在中土三足鼎立政治格局中的被动局面会越来越严重。
圣主和中枢把目标对准了卫府和军权,关陇人把目标对准了山东人,东征战场则是博弈双方激烈肉搏之地,而第三次东征的结果则决定了博弈双方的胜负,所以圣主、中枢和关陇人的底线是鸭绿水,拿鸭绿水以西国土来换取高句丽的臣服投降,如此既可赢得东征胜利又可加强军权的集中,同时又可压制、打击和削弱山东人,但军方主战派和山东人岂能束手就缚?岂能任由对手玩弄自己于股掌之间?
于是崔弘升爆发了,第一个渡过辽水开始了第三次东征,然后风驰电挚直杀鸭绿水抢占先机,接着一刀砍下高句丽议和使者的头颅,把圣主、中枢逼到了“墙角”。接下来怎么办?形势这么好,战局这么有利,将士们战意盎然,士气如虹,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杀到平壤,要屠灭高句丽,要报仇雪恨,要开疆拓土,圣主和中枢难道还要固执己见,置大势与军心于不顾,非要止步于鸭绿水,非要给自己戴上懦弱无能、畏惧怯战的“帽子”?非要打击自己的威权、抹黑自己的形象?
然而,圣主和中枢一旦被迫改变攻击策略,命令远征军倾尽全力灭亡高句丽,后果就严重了,形势可能失控。
若远征军久战无功,甚至再一次战败,圣主和中枢必将面临政治坍塌之灾,更严重的是,若南北大战紧随其后爆发,士气低迷军心涣散的卫府大军能否抵挡住呼啸而来的北虏大军?能否据长城之险御敌于国门之外?
反之,若远征军势如破竹,挡者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高句丽,卫府势必凭借开疆功勋捍卫自己的军权,山东人势必凭借所获得的政治利益修复伤口,增加实力,向关陇人展开凌厉反击,这种局势下,为赢得南北大战的胜利,圣主和中枢只能向卫府让步,关陇人也不得不向山东人妥协,由此所导致的后果是,中央集权改革陷入停滞甚至倒退,中土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加剧动荡,两京政治危机愈演愈烈迅速走向崩溃。
这些可预见的严重后果是圣主和中枢不能接受的,所以,面对军方主战派和山东人的挑衅,面对以宇文述和郭荣为受的东征统帅部对此事所采取的妥协态度,圣主很愤怒,虞世基、萧瑀、赵才、裴蕴等中枢大臣亦是怒火中烧,不过东征战场上正打得热火朝天,如火如荼,临阵换将、严厉批评肯定不行,君臣反目将帅不和只能自毁长城,唯一办法就是顺着毛摸。
你不是要阻止议和吗?行,那就不议和,反正现在平壤负隅顽抗,不到走投无路的绝境它也不会投降;你不是要渡过鸭绿水吗?行,只要条件具备,你就渡河东进,反正现在粮草辎重供应困难,三路同攻的另外两路安东军和水师也看不到影子,此刻渡河就是孤军深入,有覆灭之危,想来崔弘升、李景、薛世雄等统军大将在无绝对把握的情况下,也不敢拿东征胜负和将士们的性命行险一搏。
这个唯一的办法是无奈之下的妥协,圣主和中枢核心层成员固然因此感到郁愤和憋屈,但同时也感受到了铺面而至的压力和危机。危机来自何处?圣主和中枢的忍让,可能会让军方尤其是那些主战派统军大将做出误判,继而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与此同时,国内各大政治势力也有可能因此做出错误解读,导致国内政治危机进一步加剧,从而影响乃至危害到集权改革的进程。
怎样才能做到两全其美?
目前局势下,虞世基等中枢核心大臣无法准确揣测到圣主对此事的真实态度,所以大家的立场也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不敢擅自决断以引起圣主的不快。
圣主神情冰冷,很不高兴。亲信大臣们的这种消极态度让他十分不满,如此关键时刻,本指望你们献计献策,勇于承担,结果你们推诿扯皮,都想把责任推给朕,既然如此,朕要你们何用?
终于圣主忍无可忍了,手指兵部尚书赵才,直接点名,“东征进行至此,兵部有何看法和建议?”
赵才知道圣主要的是建议,而不是看法,自己再无敷衍之可能,迫不得已,一咬牙,实话实说吧,既然身处前线的东征最高统帅宇文述都选择了妥协,都不怕得罪圣主,自己又何必说假话?
“圣上,兵部认为,目前战局对我非常有利,中路主力大军半个月内便已兵临鸭绿水,而左路安东军亦以东进晦发川,至今已攻击二十余日,如果一切顺利也应该剑指国内城了,虽然水师尚未出动,但我两路夹击之势已成,以高句丽现有实力,绝无可能两线作战,亦无力长期坚守鸭绿水一线,所以接下来只要我两路大军默契配合,倾力攻击,必能突破鸭绿水防线,迫使高句丽人全线后撤,死守平壤。如此主动权尽在我手,即便不能攻陷平壤灭亡高句丽,最不济也能把鸭绿水以西土地尽数纳入我中土版图,建下开疆拓土之武功。”
赵才态度明朗,中枢要调整东征目标,最不济也要把鸭绿水以西土地收入囊中,如此在军事、政治上都能实现利益最大化,为此圣主必须命令远征军乘胜前进,扩大战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