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闻言一愣,忙问:“圣人实欲杀之乎?”
宗爱先弑魏太武帝拓跋焘,立吴王拓跋余,短短数月之后,又杀拓跋余。于是文成帝拓跋濬继位后,即诛宗爱,“具五刑,夷三族”。
倘若把从古至今的权宦造个榜,以恶行作为排名标准,则宗爱可与赵高并列榜首(也有一说,赵高并非宦官),相比之下,李辅国可能连前十都挤不进去啊。西汉有弘恭、石显,谗害帝师萧望之;东汉有侯览、曹节、王甫等,掀起“党锢之祸”,还有张让、赵忠等,谋杀大将军何进。相比之下,李辅国呢?他虽然操弄权柄,跋扈专权,也不过把宰相李岘、萧华,以及户部侍郎刘晏等赶出京城,贬去外地而已,手上竟然一点儿血都没沾。
当然啦,他设“察事厅子”,私探官民隐事,罗织罪状,确实害了不少人,破家亡身者不知凡几——好比说罪不当诛的老胡康谦——但很多事情都未必是老阉的直接授意。他虽然恶名昭彰,那是横着与当世其他奸臣、恶阉比较,倘若纵向比起历史上那些“前辈”来,譬如宗爱,根本连人脚后跟都摸不着呢。
则李辅国有功,功非盖世,何必要封王呢?有罪,罪非滔天,何必要处死呢?
李汲本人,自然是极其厌恶李辅国的,一则李辅国曾经设计谋害李倓,二则李泌辞官归隐,未必没有忌惮李辅国之意,则李汲作为李倓的朋友、李泌的从弟,必定站在老阉的对立面上啊,此前仅仅因势所迫才虚与委蛇罢了。
暂时性的结盟,是为了对抗张皇后,而今张皇后已然被废,则盟约自当终结。此前李豫欲召李泌来京,李辅国便有从中作梗之意,且他妄图掌控禁军的奸谋又被李汲戳穿,很可能接下来就要陷害李汲了。李汲不可能静等着敌人上门啊,他的个性还是比较倾向于主动进攻的,则必须先下手为强,铲除了这老阉。
尤其是老阉不除,朝政便很难走上正轨。李辅国确实颇有才华、智谋,只可惜他把自家的长处全都用在争权夺利上了,其于国事,毫无裨益。况且李辅国与鱼朝恩虽有龃龉,根子里还是互为奥援的,则李辅国不倒,鱼朝恩也不能去——有鱼朝恩掌控着外军,天下真有可能安定下来吗?
李汲既然因为李泌的关系,上了李唐这条破船,除非万不得已,不希望这船马上就沉啊,则见到掌舵之人毫无章法,且肆意妄为,最想做的事不是将那货一脚踢下水去么?
退一万步说,即便李辅国理政还理得不错,李汲也得把他踢开,给李泌腾地方——首先他认准了李泌之才在老阉之上,其次也确定若有李辅国在前,必不能使李泌尽展拳脚。
然而李辅国还真不好杀啊,老阉虽有排除异己、陷害忠良等罪状,却同时也有平乱拥立之功,足可相抵。因而李汲虽然盼着李豫一狠心,明宣其罪,斩杀李辅国,以震慑宵小,但仅仅罢其实职,赶出宫去闲住,理论上也是说得通的,情感上也是可以接受的。
而直接给老阉封王,那就难以接受啦;封王的同时还琢磨着弄死他,在李汲看来,实非正道。
然而李适回答李汲的问话,却说:“圣人仁厚,其实不忍。”顿了一顿,注目李汲,反问道:“然长卫不欲除之而后快么?”
李汲轻轻摇头:“既罢其实职而逐出宫外,老阉不过一丧家犬耳,何足为虑?”
李适对此回答,倒是颇感诧异,愣了好一会儿,才微微而笑:“不想长卫也有这般妇人之仁……”
李汲正色道:“此非妇人之仁,而是君子之德。昔宋襄公败于泓水,云:‘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时人笑之。然若云‘战胜之后而于伤敌,于二毛,既擒不杀’,则是霸者之资了。”
言下之意,老阉都不足为患了,那就不必要再赶尽杀绝了吧。
李适轻抚李汲之背,低声提醒道:“长卫啊,世事难料,则圣人既有不忍之意,又力排众议,封老阉为王,则焉知异日不能复出?彼若复出,我等亡无日矣!”
从李辅国陷害李倓,却力保李豫就能看得出来,老阉是想要拥立一位可以掌控得住的君主——虽说他未免小觑了李豫——则李豫既已登基,再为日后考虑,他能够认可一直在暗中上蹿下跳的李适么?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李适才比李汲更为急切地想要搞垮老阉。
当时李辅国在明,李适在暗,乃能与元载密谋,一击成功。然而李辅国一旦离开朝廷中枢,就变成了李适在明,而他在暗,若再施什么阴谋秘计,实难防范。万一过不几年,老阉有机会卷土重来,肯定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李适啊,第二个,可能是李汲,或者李泌。
因而李适一不做二不休,下定决心要把李辅国给弄死——只有死人才真正不成其为威胁!
听了李适的话,李汲也不禁有些犹疑。虽说他感觉就李辅国那岁数,一旦失脚,复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政治风云,诡谲难测,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怪事呢?好比说当年李亨那些昏了头的操作,导致大好形势瞬间崩盘,这若不是身在局中,李汲根本不可能相信啊!
若是写成小说,肯定要被读者骂给重要人物降智,根本就不合逻辑嘛,但历史往往比小说更为荒诞……
于是便建议李适:“既如此,殿下可暗中搜集老阉的罪状,以期说动圣人,加以显戮。”
李适微微而笑:“长卫昔日曾对孤言,说欲理阉竖之罪,‘一狱吏足矣’,又何必多费精神啊?”
当初李汲是将《三国志》所引《魏书》中曹操所说的一句话相赠李适——“阉竖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既治其罪,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其后又曾跟李栖筠说起过,如今想来……貌似是连犯了“世”、“治”两代之讳,好在听话的人也没纠正,也没去出首告发……
李汲不由得苦笑道:“什么狱吏,敢犯郡王?”李辅国如今不是一般的失势阉宦,也不是普通的退休官僚,而戴着博陆郡王的冠冕哪,则若没有确实的证据,没有皇帝下令,谁能轻易动他?
李适冷笑道:“若冥间之吏,则可。”
李汲这才明白,李适为什么要巴巴地跑来,跟自己商讨相关李辅国下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