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土狗父子两个, 一个了老伴,一个做了鳏夫,家中无妇人打理, 处处杂乱无章, 家什混摆, 衣物乱堆,橱斗住老鼠,枕头里养蟑螂, 掀起被子竟见砧杵, 马桶边摆着擀杖。
拢共三间房,竟没处能落脚的。
屋外的门廊院子,比屋内只乱不齐, 连堂屋进门处都散落着一削废了的竹蔑片。
拣了根竹蔑片刮净鞋底泥灰,又找了旁边一块干面原踩了踩, 直至不会再留泥印, 青岫才拎起袍摆,仔细踩在空处。
那厢沈大人亦是同样动作,两人一个由东向西转, 一个从南往北,左张右望, 蹑蹑脚,像是避了人约在此处悄悄见面的偷情汉。
偷情汉们在陈土狗尸首旁终于碰了头,沈大人道:“虽是一狼藉,却也不无收获。”
青岫道:“昨夜雨, 泡了这院子渣土夯就的面,若有人登堂入室,必留泥水足印, 而这三间屋中却无任何泥迹,只在门廊面留有陈野狗、东翁与学生三人的足迹。
“众衙差未进入门廊自不必说,东翁与学生在未擦干鞋底泥水前,也只在这处有限范围内动,并都特特留,未曾踩到陈野狗之前所留足印。
“而陈野狗的足印留了来两趟,应为他中午回来后发现陈土狗尸体,又跑出家门报案所留,除此之外,这门廊再无第四人沾过泥水的足印。”
沈大人道:“稀奇稀奇在此处,既无第四人踏入门廊,陈土狗又是怎么被人入户,并近距锤的呢?
“或者,凶踏入门廊前先行脱了鞋?这满刺刺棱棱遍是杂物,脱鞋踩怕不是要扎破脚,如此反常之举,陈土狗看见能不起疑?是真未起疑,凶又怎敢事先保证他不会起疑?
“再或,凶事先准备了套鞋的木屐,穿了鞋来,至廊直接将木屐套于鞋外,陈土狗因此而未起疑倒也有些可能。
“从方才对案发现场内外的查探来看,本案凶极为细致缜密,竟未留任何痕迹,但却因此,反而出现一极为稀奇反常之处——小苏师爷,你猜,那是何处?”
青岫对沈大人望来的笑眼,语无波澜答他:“那把凶器大锤的锤柄。”
沈大人笑愉悦,指了指陈土狗脑袋边掉落的那柄大锤:“这锤子想是有许久未曾用过,照陈野狗所言,一直置于陈土狗尸身旁这架置物架,雨淋不着,却易积灰。
“事实亦如此,这锤子,锤头锤柄都积了一层薄灰。奇奇在,倘若凶用它杀人,总要拿在中抡砸,为何锤柄却只有浮土不见印?
“这岂不是匪夷所思,总不成是有鬼作祟,施个咒将锤子凭空抡起砸了陈土狗?”
青岫无从答他,因他亦有相同疑问。
方才查看现场,他特留了屋内廊所置杂物表面面的积灰,虽不同杂物积灰有深有浅,那亦只是因堆放时长不同的缘故。
桑阳城春季风多尘多,家中器物一两日不擦是薄薄一层浮土。
这锤子有积灰实属正常,若无积灰亦属正常——凶细致缜密,为防留印而擦净锤身的灰乃情理中事,可事实却偏偏是,灰层完好无损,竟无半丝人为留痕。
“由这案发现场竟得出两条怪谲结论,”沈大人伸出两根长指,“一,案发时极可能无人踏入廊或进过堂屋;二,无人亲挥动锤子砸陈狗……咳,陈土狗。所以,陈土狗究竟是被谁、以何种方式,利用锤子所杀?”
不成想一件看似简单明晰的案子,在勘查过案发现场后,竟成了匪夷所思的怪案。
沈东翁与他家小师爷面面相对了半晌,忽抬由小师爷绾发用的青竹玉簪头拈一根银亮蛛丝,又是吹气又是甩,那银丝始终在指尖缠绵,索性一把抹在新换的骚绿袍子,大一挥:“,审邻舍。”
青岫顿了顿,跟在后头出了院门,见左邻右舍中间夹着陈野狗,三人排排跪在院外巷子里,衙差们已清了场,将那些个看热闹的闲汉全赶了巷子外,并留了两个人在巷把守。
左邻是位五十岁的寡妇,家里还有个七十来岁的婆婆,瘫在床不得,膝只一女,也早早嫁了人,如今身在外省,年才回娘家一次。
寡妇平日只靠卖些针线为生,陈土狗人倔嘴贱,时常言语调戏,气得寡妇每每躲在屋中痛哭,为着生计却又不得不忍辱露面。
案发时寡妇正于家中做针线,因怕外人道是非,在家中也严闭门窗,捕快们敲了好半晌的门才将人叫出来。
“这张氏倒也有杀人之动机。”于捕头虽不大相信这瘦弱的半老寡妇真能杀掉陈土狗,然秉着公平公正的态度,依然将之列入了嫌疑。
沈大人却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先不论张氏能否挥动那柄大锤,单说她真若进了陈土狗的家门,以陈土狗平日对她的言谈行止,又怎会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编竹席?”
于捕头噎了噎。
“张氏,今日午你在家中,可听见陈土狗家里有甚响动不曾?”沈大人已是问向张氏。
张氏又羞又恼又是怕,低了声恨恨道:“民妇向日在家紧闭门户,旁人家中事民妇一概不闻不管,请青天大老爷慎言!”
沈大人也噎了噎,挠头干笑两声,忙宽慰张氏:“是本府失言了,咳,你既一直在家中做针线,不如将针线拿来让本府一观。”
沈大人歉照道,案照查,被百姓怼到脸亦不放松将就,眉眼虽笑,色却笃定不移。
青岫在身后看着他比自己高半头的后脑勺,一只绿豆大的小灰蜘蛛正耀武扬威将他踩在足,青岫隐于袖摆内的指尖微动,最终垂了垂眸,移开了视线。
被自家小师爷放弃的沈大人正拿着张氏取来的针线活细看,看罢又递给青岫看,而后问他:“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