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元春省亲这一日,贾母的正房正院特特收拾了一番,内外一片奢华风流气象,其珠宝之辉,琉璃之明,花蕊之香,雪雁纵读得一肚诗书,亦难以形容得尽。
雪雁送黛玉到上房门口帘外,便与莺儿退了下去,同琥珀等人一处静候。
除了鸳鸯、金钏、金宝并平儿等人在内伺候外,只有三春之婢在此处,都不敢高声话,唯有入画年纪,悄声道:“你没跟着林姑娘在外面看着那场面,哎哟哟,真真是不出的尊贵!宫娥彩嫔太监总得有好几百人,一队队的执事,一列列的灯笼,一行行的彩乐,竟是一眼望不到头,怪道都咱们娘娘天生的大福,可不应在这里了!”
雪雁确实不曾出门,未敢胡乱张望,便悄然问道:“果然?”
入画拉着她坐下,笑道:“我还能哄你不成?里里外外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你,这一个娘娘省亲就是几百个人跟着,宫里得有多少人才够使唤?”
雪雁想起于连生,他进宫将近一年了,也不知是否在省亲队伍之列。
正想着,忽有丫头引着跟随元春进宫的丫鬟抱琴过来,众人忙迎上去问好,尤其是司棋侍书入画三人,年纪虽同抱琴相差极多,名字却是当日贾母所取,故极新雅,又觉亲密,琴棋书画四婢也算今日齐聚了。
司棋又向抱琴介绍莺儿、雪雁二人,是宝钗黛玉之婢。
抱琴坐在上面,她对莺儿并无二样,倒瞅了雪雁两眼,见她穿着银红织金的褙子,系着白绫绣梅细折裙,粉面朱唇,雪肌玉肤,笑问道:“你是跟林姑娘来的?”
雪雁心中暗暗纳罕,看了一眼莺儿,含笑称是。
抱琴道:“像是在那里见过似的,你父母家人可跟着林姑娘一同进京了?”
抱琴既是元春之婢,容貌自然出色,眉眼妍丽,在宫内耳熏目染多年,年纪又比众人大许多,自比荣国府内诸婢多了一种雍容之意,引得众人十分钦羡。
雪雁淡淡地道:“自跟我们姑娘,并不记得家乡父母。”
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多得很,雪雁不认为自己一个被卖进林家的丫头能巧合地碰到血亲,就是府里头谁不香菱长得像秦可卿?晴雯眉眼像黛玉?这一回进荣国府后,雪雁气度大改,府里常有人她眉眼上有几分像凤姐,故此对于抱琴所言并不在意。
雪雁此时此刻不知道永昌公主曾与张氏过看她有些面善,张氏亦有此观感,抱琴已是第三个如此了,不然她心中早有疑虑,不至于错过多年才得知真相。
抱琴听了,不禁有些叹息怜悯。
雪雁低头坐在下头拈果子,她有什么值得叹息的,不记得家乡父母倒落个干净自在,世人重男轻女,她自被卖,想来不得父母之疼。倒是抱琴如今在丫鬟中高高在上,只觉得容光焕发,无人能比,却想不到将来元春薨后,她这个丫头不知道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一时抱琴的爹娘来院外见抱琴,抱琴忙出去,不免一阵抱头痛哭,众人忙解劝不迭。
雪雁在里间没有跟出去,轻声道:“原来她父母还在家中。”
司棋留在屋里叫丫头舀热水来预备抱琴一会子洗脸,叹息回答她道:“这是自然,她父母兄弟在府里,父母又是管事,在老太太跟前也体面,她在宫里服侍姑娘自然尽心尽力。”
雪雁一听,了然不语,又是一场骨头分离的场面,抱琴父母留在荣国府,她在宫里对于元春必然不敢有所背叛,这些老人精,真是一言一行都有所计算。
过了一会儿,抱琴进来,司棋忙起身带丫头帮她重新梳头净面,收拾妆容。
抱琴笑道:“失了礼,叫妹妹们见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黛玉等人进了贾母正室,皆以国礼拜见贵妃。
元春端坐上方,忙命快起,各叙阔别寒温,见钗黛二人生得一如娇花,一若纤柳,非自己姐妹所及,不禁赞叹不绝。黛玉偷偷打量元春,只见她气度高贵,宫装华丽,在灯光之下更显雍容非常,别人瞧着羡慕,黛玉却是伤感,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宫门。
抱琴等上来磕头后出去后,余者宫娥彩嫔执事太监都有宁国府和贾赦之院招待,元春命只留三四个太监答应,母女姐妹们深叙离别情景,家庭事务私情。
元春先问起宝钗年纪岁数几何,夸赞了一番,又问黛玉的,末了道:“听妹妹身边有两个永昌公主府出来的教习嬷嬷,我在宫里早听了,亦见过,这两位嬷嬷礼仪极好,连皇太后都称赞,妹妹好好跟两位嬷嬷学,多善待她们些。”
黛玉起身应是。容嬷嬷和张嬷嬷待她极好,就算元春不,她亦会善待之。
贾政带着阖府子弟隔帘请安,黛玉忙退到一边,安静地听着女父对答,一个是情深意切宁享天伦的女儿,一个是兢兢业业满口忠君的臣子。
行过礼后,贾政等退出,接下来筵宴游园,做完诗,听完了戏,赏完金银锞子新书等物,已经到了元春起驾回宫之时,黛玉瞧着元春含泪上舆,回来与雪雁道:“瞧娘娘的形容意思,宫里怕不自在呢!”
外面无数热闹,雪雁都不在意,只看着元春赏下来的东西,宝玉钗黛三春皆是一样,丫鬟中只有贾母、王夫人和诸姐妹房中有,一共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分到她们房里的只有表礼二端和几串钱,听了黛玉的话,道:“一言一行都有人留心,哪里像在家里?”
黛玉听了,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
雪雁道:“听姑娘们在里头做的诗,娘娘叫三姑娘誊抄出来给老爷们看了,老爷都赞姑娘做的诗好呢,还那首杏帘在望的诗不像是宝二爷的口气,前三首倒罢了。”她知道原著上稻香村的诗是黛玉替做的,不知这里是否依然。
诗词誊抄出去时,贾赦贾政等人身边还有清客族人,只怕会传出去。
雪雁倒是不甚在意,清代许多女词人女诗人第一才女什么的诗词歌赋若没有外人传抄,怎会流传后世,她们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呢,看来大户世家似乎于此不是十分严谨,她毕竟没有这个时代深刻的烙印,挺希望黛玉能做第二个李易安。
黛玉扑哧一笑,面上有些得意,道:“你没见他那个可怜样儿,急得一头是汗,脖子上青筋都挣出来了,越看越觉得他已经后继无力了,我遂替他做了这一首杏帘在望。”
雪雁笑道:“竟是这样?”
虽黛玉现在未曾与宝玉情投意合,但是毕竟多年兄妹情分,哪里真不在意宝玉之忧。
黛玉换了衣裳,通了头发,又回头对她笑道:“不止我帮他做了诗,宝姐姐也指他了呢!我听得清清楚楚,娘娘不喜红香绿玉,才改了怡红快绿,偏他诗中又写绿玉,岂不是与娘娘作对,于是宝姐姐便提议宝玉改了绿蜡二字。你我是外人,若因不喜欢这玉字还得过去,可宝玉名中也带个玉字,又有天生的通灵宝玉,娘娘如何反不喜呢?”
黛玉生性敏感,一风吹草动便要揣测一番,雪雁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也是,有读者看了原著认为元春不喜黛玉,所以改了红香绿玉为怡红快绿,明确表示不支持双玉,可是宝玉才是真正的玉,难道元春不喜欢自己爱若至宝的兄弟?
雪雁想了半日,犹未有解,遂道:“许和姑娘的名字没什么瓜葛,娘娘不是不喜欢玉,怕是觉得俗才改的,难道姑娘不觉得怡红快绿比红香绿玉更为别致?”
黛玉一听,果然还是怡红快绿更好。
雪雁道:“宝二爷原也聪明,一肚子才气,偏到了跟前写不出来了。”
黛玉却道:“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他哪里是到跟前写不出来?不过是不喜这应制诗罢了,我也是胡乱应付过去的。实话,宝玉倒比别人看得透彻些,只可惜世人都他性子奇诡,反误了他。想来他是看得愈透,心里就愈苦。”
雪雁看着她,暗暗叹息。
虽然现在的黛玉比原著上疏远宝玉,可是精神上的共鸣真不是虚的。宝玉身上虽然不乏纨绔习气,可是很多想法喝很多举止,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思想,可能是因为曹公找不到出路,所以宝玉也就迷茫无措,不去想方设法解决,而是选择逃避,过于软弱没有担当。如果宝玉思想和行动一致,洁身自好,又没有王夫人之嫌,不定和黛玉真是天生一对。
世事难两全,就算他们思想上再契合,现实终究是个悲剧,她是个现实的人,不想黛玉落得那样下场,只能选择帮助黛玉不继续沉溺于悲剧,虽然自己觉得好,黛玉未必觉得好。
宝玉的性子,更适合当个闺蜜好姐妹,可惜又是个男的,黛玉和他不能太过亲近。
“我见了上头赏的礼,不知姑娘知道不知道?”雪雁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作为族长的贾珍和作为荣国府长房长子的贾琏居然和贾环贾蓉一样的例,表礼一份,金锞一双,比所有人都少,“咱们房里人多,这么一子东西,不知给谁好。”
黛玉揉了揉眼睛,笑道:“我知你的意思,只是人有亲疏,自然礼有轻重。那些赏赐图个意思罢了,谁还正经当宝贝不成?咱们又都不缺。”
雪雁叹了一口气。
紫鹃弯腰铺了床,摸了摸被窝里已被烫得十分暖和,回身道:“今儿个忙得人人神疲体倦,姑娘最熬不得夜,快歇息罢,有什么话明儿再,仔细缓不过神来。”
黛玉由她服侍洗了脚,顺势往被里一躺,口内道:“忙完这一遭,就没什么事儿了。”
雪雁一面卸下头上的几枝金珠簪环,一面道:“谁没事?二十一是宝姑娘的生日,少不得要过一回,咱们得先预备了寿礼才好,别到了跟前手忙脚乱,一敬意都没。”
黛玉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雪雁净完手脸,又洗了脚,抽空答道:“宝姑娘来了这里好几年,这两年忙着省亲,一回生日都没过,姑娘怎么会知道?今年是及笄之年,老太太必然要给办的。”
黛玉伸手出被,屈指在眼前一算,道:“宝姐姐这生日古怪,竟是地穿节。”
雪雁倒了水回来,上了床方笑道:“有什么古怪?我瞧着这府里的生日个个都有来历呢!娘娘是大年初一,又是国公爷的好日子,姑娘是花朝节,三姑娘是清明节,宝二爷是饯花节,与之相比,宝姑娘的地穿节就算不得特别古怪了。”
地穿节是在补天节后一日,偏巧通灵宝玉的来历是补天不成的石头,曾有笑云,补天不成不如填地,想必这其中必有缘故,不然原著上不会是宝钗两次佛,令宝玉有所悟道。
雪雁觉得曹公的笔法颇具讽刺意义,宝玉看破红尘的启蒙者,居然是宝钗!
黛玉想了想,道:“姐妹们过生日,没有过于丰厚的寿礼,不过或诗或画,或是一扇一纸,将我做的两色针线拿出来,再配上一些笔墨,颇过得去了,平常给姐妹们都是这样。”
雪雁答应了,谁黛玉不做针线?原著上薛姨妈生日还有两色针线送呢!
次日她便将寿礼预备妥当了,等着到时候送过去。
因元春省亲,府里人人疲乏之极,雪雁却是精神健旺得很,偶然一回路过院子门口,可巧遇到凤姐带人收拾园内陈设等物搬出来,她便上前请安,一眼瞅见凤姐身后众人抬着的东西中有好几件紫檀器具金银家伙和一件铜绿斑斓的鼎颇为眼熟,不禁一怔。
这是林家的东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跟林如海在库房时见到过。
尤其是那个青铜鼎,乃是周朝古物,她记得最清楚。
大观园里的陈设器具固然大多都是采买来的,但是正殿中的古董书画紫檀器具金玉玩意一时采买不到,纵能买到,也未必有那么多的现银去买,买来的还不一定能比上林家积累了一百多年的好东西,因此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挪用了林家带过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当初一时卖不出去,卖出去也怕被人压价,贾琏就没有全部变卖,只是变卖了田庄地产房院和笨重的大家具大家伙,剩下的好东西都运了回来。
雪雁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凤姐骤然见到雪雁出现在园子门口,登时吃了一惊,很快定下心来,含笑道:“你不跟着你们姑娘,怎么有空去园子里来顽?”
雪雁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我们姑娘夸栊翠庵的梅花好,我想去求一枝来给姑娘插瓶。”
凤姐忙道:“那妙玉素来乖僻,你快别去,没的梅花求不得,倒惹一番闲气。你们姑娘若是想要梅花,一会子我叫平儿给你们送去,别去园子瞎逛,仔细撞到搬运家伙的人。”
雪雁笑着答应了,转身离去。
凤姐放略略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认为雪雁能认出这些东西,但是毕竟得心。
雪雁本打算回来给黛玉听,好叫黛玉圆谎,不料遇到司棋拉她去给迎春画样子,只得过去,途中叫了一个丫头道:“替我回去告诉我们姑娘一声,姑娘的梅花,我竟没求到,一会子琏二奶奶打发人送去。”
丫头记在心里,跑过去告诉了黛玉。
黛玉正在屋里看书,听了这话十分不解,叫紫鹃抓了一把钱给来人买果子吃,仍在不住思索,没过一盏茶工夫,就见平儿送了一对联珠瓶过来,瓶内插着两枝鲜艳梅花,色若胭脂,香欺兰蕙,不禁赞道:“好俊梅花,你们奶奶怎么打发你亲自来?”
平儿往屋内看了看,不见雪雁踪迹,便回答黛玉的话道:“我们奶奶在园子门口碰到雪雁去栊翠庵想给姑娘折两枝梅花,是姑娘要的,奶奶因妙玉脾气不合群,就没让雪雁过去,特特打发我给姑娘送来。”
黛玉忙笑道:“怎么劳烦你们奶奶费心?我不过白夸一句,谁知雪雁倒记在心里了。”
平儿闻听雪雁确是为了黛玉去折梅花,心神一松,放下梅花便即告辞去回凤姐。
至晚间雪雁回来,黛玉立刻便拉着她到里间,叫紫鹃在外面看着,方开口道:“你拿着我在琏二嫂子跟前当幌子了?不然她怎么巴巴儿地打发人送两枝梅花来?亏得你记得先告诉我,我便是我遣你去的。只是我瞧着还不如你干娘年后送的两盆红梅盆景好。”
雪雁叹气道:“这是来试探咱们呢!”着将在园子门口的所见所闻告诉黛玉。
黛玉叹道:“琏二嫂子疑心太过了些。咱们家库房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我都未必认得,若是我去,她必然不会如此,只是怎么疑到你了?”虽然自己父亲留了东西只有雪雁知道在哪里,但是她也不该认得库房里的东西才是,凤姐的举动倒有些做贼心虚了。
雪雁道:“心驶得万年船。想是我瞧起来比姑娘显得精明些?”
黛玉扑哧一笑,道:“你倒夸赞起自己来了。”
完,放低声音问道:“你瞧得清楚,果然是咱们家的东西?你怎么认得?”
“怎么不认得?那回老爷给姑娘找孤本时,我随着老爷去了一趟库房,亲眼见了。”雪雁话半真半假,没有把藏东西之事告诉她,“那几件紫檀家具因式样不同京城和江南,我记得真真儿的,老爷是咱们家祖上老太爷在粤南当差时得的,金银家伙倒是炸过了,比在库房里鲜亮,所以我只觉得眼熟,不能确认是否也是咱们家的,但青铜鼎我记得极清楚。”
黛玉听了幽幽一叹,道:“你我早已心中有底,那些我原就没想过他们能还给我,何必再计较?越是计较,越是显得精神不好了。”
雪雁闻言一笑,道:“论及豁达,我不及姑娘远矣。”
她倒是想替黛玉要回来,可是一来银钱大部分被贾家花了,二来房产地亩都被卖了,下剩的古董玩意虽然很值钱,但是在大观园里摆过明显当是自己的,日后他们经济危机上来时能不变卖?到手的机会太了。所以,自此以后,她再不想这些未必要回来的银钱东西了。
园子里的陈设收拾了两三日方完,雪雁再没有机会看一眼,因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她便跟着黛玉或去寻李纨,或在屋里躲懒,不想十八日徐氏亲自来接,贾母不愿出门,又想本家和桑家没什么来往亲戚,便叫凤姐打车轿,送黛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