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李三出城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路上经寒风一吹,李三围着风领,依旧觉得面上如同刀割一般,只见寒风卷起无数雪花追逐车轮,竟仿佛翩跹的玉色蝴蝶,掠过路旁枯枝老树,分外好看,然而夜幕降临,乌鸦啼鸣,眼前平添一股萧条之气。
因京城里的风雪比山海关冷硬,李三带着长工安置好骡车,将骡子送到棚里,添了食水,叫两个长工回去,嘱咐道:“回去先叫你们家里熬两碗姜汤驱寒。”
答应一声,两个长工径自去了。
李三将行李和年货东西搬进库房,锁好,只拿着在山海关买的几张皮子和药材到老母亲房中去,道:“娘,我在关外挑了些上等人参和鹿茸等补品,你收着,明儿请个大夫来把药配上,咱们好好吃几年就好了。皮子做两件冬衣穿,比棉袄暖和。”
李母坐起身,披着青布面羊皮暖袄,侧身拿簪子挑了挑灯芯,屋里登时亮堂了些,问道:“怎么这回出门费了这么些时候?出了什么事?”
问话之时,脸上一片担忧。
李三低头道:“我在四叔那边又见到那位姑娘了。”
李母半日才想起李三起过的大户丫鬟,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诧异,道:“我记得你是荣国府的丫鬟,怎么在你四叔那里见到了?我早了,那样的人家,管事尚且如此,丫鬟有什么好?你不过见她长得标致些就动了心,你知道她的品性如何?手段如何?活计如何?你样样都不知道,只知道长得好,我是不答应娶进来当神仙供着。”
对于荣国府,李母心中深恶痛绝。
周瑞连同村长里正见她年老病弱,儿子不在家,便倚势霸占他们家的良田,她一辈子苦惯了,儿子好容易挣下这么一副家业,还等着娶媳妇呢,死也不肯让人霸占,不想他们推搡间使得她撞破了头,等醒来,五十亩良田已经是别人的了。
听,是在她昏迷时,里正媳妇强拿着她手指画的押,去衙门过了户。
她青年守寡,陪嫁过来的十几亩地全靠她一人打理,虽无法送儿子读书识字,却也足够丰衣足食,熬到儿子能当家理事了,自己因为那些年的劳作亏了身子,只能静养,就那么一次推搡,伤了不,病也重了,养了这么一年多还不曾痊愈,因此深恨荣国府,对于荣国府出来的丫鬟是头一个不满意,凭她再好,只出身荣国府这一条就足够她反对了。
而且,妻贤夫祸少,她自知命不长久,只想李三娶一个品格好有本事又贤惠的媳妇,品格好家风正,有本事能教子,又贤惠能和儿子好好过日子。
因此,李三只看重美貌,她是不同意的。
李三苦笑,道:“就是儿子想娶,人家还不肯应呢!不过她并不是荣国府的丫鬟,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她家姑娘是四叔府上主子的亲戚,不仅长得好,心地善,还识文断字,管家算账样样都好,就是嫁妆,也比咱们家业多呢!”
李母听了一怔,随即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她识文断字会管家算账?你几时打听的?”
李三道:“四叔和四婶的。”
李母忙问明李管事夫妇的字字句句,沉吟片刻,抬头道:“你四叔四婶的是,你有什么好?人常,齐大非偶,不你先唐突造次,单是你只看重美貌,而不知品性就仓促倾慕,就让别人觉得你只是好色之徒了。”
李三嘟囔一声,不服气地道:“天底下有几个不喜欢美貌的?要是丑女在眼前,看都不看一眼,如何去打听品性为人?反而是美人跟前,才有心思去打探,继而了解其为人品性。”
他就是想娶一个能一眼看中意的标致媳妇,而且财主家的姐他也见过,比雪雁长得还好呢,浑砷光宝气的,他不也没动心?
李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却拿他少年心性无法。
儿子的有道理,选媳妇当然要选模样周正的,继而再打听为人品性,这样子孙以后才生得好看,长得丑品性再好李母也不会答应,倒不是看不起,只是因为听科举取士容貌也要算进去,长得丑的或是残次的读书人都不能出仕。
李家祖上出过秀才,就是李三的父亲,李母当初深慕秀才清名嫁过来,结果后悔莫及,她见识到了秀才面上的风光,底下的捉襟见肘,只知寒窗苦读,不知地里劳作,生怕污了自己秀才的贵手,平常还要请客吃酒联床夜话诗,李家留下来百八十亩地都被李秀才败光了,若不是李母一力强撑,靠着陪嫁的十几亩地过活,只怕早跟着李秀才饿死了,所以李母没有在家境起色后送儿子去读书识字,当然那时也出了一些事故,就算想去也不成。
如今,李母深切地希望子孙有为,但必须是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才能去读书科举,她想给儿子娶一个有见识的媳妇,管着她的儿孙,不能因为读书人清贵就看不起庄稼人,不肯劳作只知读书,一读就是几十年,那样还不如早早在家种地。
李母掏心掏肺地把想法都告诉李三,嘱咐他一定要按着这个找媳妇,不能只看美貌。
李三听完,沉默半日方道:“雪雁姑娘好得很,很有本事很有见识,娘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人家偏偏看不中儿子呢!”
虽然桑母和林姑娘只等几年再,可是他却明白这是婉拒之意。
四叔叫他不要死缠烂打,可是他好容易看中了一个媳妇,着实不想放弃,人常水滴石穿,不知道他如此,日后能不能讨得佳人芳心。
李母苦笑道:“这也难怪。咱们家虽有这些家业,大户人家的姐咱们不能痴心妄想,门不当户不对,户殷实之家却又不会让女孩儿读书识字,就是村西头秀才老爷家的姐都不读书,财主家的姐也大字不识一个呢,正经读书明理管家算账的女孩子,就算是一个丫鬟,也是有见识的,哪里看得中你这么个粗人,原是我强求了。”
李三沉声道:“娘,我想请个先生来教我读书,不为科举,只想着认得几个字,以后看契约算账都不会被人蒙骗,你道可好?”
李母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头道:“这样也好,你过年才十八岁,虽然在乡下娶亲是晚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等几年,你好好读几本书,认得些字,长些见识,多些底气,不定还有机会达成所愿。不过我话在前头,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的为人,若是个调三窝四的媳妇,甭管她如何标致如何博学,我都不应的。”
李三大喜过望,道:“娘放心,我虽爱慕其美貌,却也在意品性呢,若不是动了心,我也不会去打听,明儿我仔细打听打听,倘或不好,我自己就先不答应。”
李母忍不住又嘱咐道:“倘若人家不愿意,你千万不可强求。”
李三嗯了一声,正色道:“娘,我给自己三五年的时间,趁着这几年我读书认字攒些家业,若是到时候人家姑娘还不愿意,我就放弃。”
李母估算了一下,五年后儿子二十三岁,倒也不晚,若真是个好姑娘,略等几年也值得,若是不应,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想了想,李母便头答应了儿子的打算,看着炕头儿子拿来的贵重人参补品,她心中唯愿自己能养好身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
李三见了,忙把匣子打开送到母亲跟前,道:“京城里人参贵得很,簪挺粗细二三十两银子都买不得一两,关外倒便宜,瞧这几支人参,野山参呢,统共才花了三十两银子。”
李母十分欣慰,头道:“明儿就请大夫来配药。”
次日一大早,雪积极厚,李三仍是重金去请大夫,亲自驾车接来,为母亲诊脉配药。
与此同时,周家打发人给周鸿送信的人也启程了。
周家的信送到山海关的时候,关外正在经历一场血战,城中民众人心惶惶,好几年没有经历过大战事了,去年不过就是几股鞑子骚扰边境,今年动静竟是大了好些,前几日一万精兵偷袭被周鸿发现,好在他早已有所预备,领兵迎战,身先士卒地冲进战场,打得敌军落花流水,今日又有人设伏,仍由周鸿带兵出战。
桑隆年纪老了不大上战场,怕自己成为年轻将领的累赘,不利于战事,遂重用麾下壮年和青年将领,兼之有心磨练周鸿,在有必胜把握之时,便派遣他去。
所谓打仗,可不是什么面对面的比武厮杀,打不过了久鸣金,他们现在是双方兵士各自隐没于山林之中,以山林为屏障,或是设伏,或是截流,或是包抄,或是只守不攻,总而言之,神出鬼没,兵法军计层出不穷,绝非一马平川的两军对垒。
雪雁并没有出门,但是每每有来报战事捷报与否,听得惊心动魄。
听着远远的杀戮之声,黛玉吓得脸发白,桑母忙将她搂在怀里,一面拍着她的肩背,一面安慰道:“莫怕,莫怕,你伯父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比今儿大的战事不知经历了几百次,咱们必胜无疑。再了,咱们虽然住在关外,不他们打仗的地方离咱们百十里远,就是外面军营里,还有十万大军坐镇,防得滴水不漏。”
黛玉略略放心,随即疑惑道:“为何咱们不是住在关内城里,而是住在关外呢?”
当初抵达山海关时,不止黛玉,雪雁也有此疑问,他们是出了关城,然后住在关外的城镇之中,而非是关内,这样一来,可以处境很危险,不如住在关内安全。
桑母淡淡一笑,道:“住在关内虽好,有关城长城抵御,退守逃走都容易,然而你伯父率领大部分大军驻扎在关外,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与关外的百姓共同进退,我身为妻子,当然要先住在外面,民心稳,兵士才不必担忧身后之乱。”
黛玉和雪雁听了,脸上不禁闪过一抹敬佩。
正要再什么,忽听外面周家送消息过来,因前面起了战事,所以过来找桑母,桑家和周家虽然文武殊途,但是周大学士却是桑母和桑隆看着长大的,有几分交情。
桑母忙命人传进来,来的是个厮,便隔着窗户问。
周家厮十分担忧周鸿,却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消息告诉桑母。
听他旨意已下,婚事已定,特地过来告诉周鸿,桑母看着黛玉蓦地通红了脸,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圣人的旨意这么快就下来了。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等战事了了,我叫人送你去见鸿哥儿,告诉他。”完,命人带厮下去。
不等桑母话,黛玉便站起身告退回房。
桑母知她害羞了,并不留她,只看着她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暗暗为她欢喜不已,待得见到唯有雪雁没跟黛玉回去,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不跟上去服侍你们姑娘?”
雪雁笑道:“我有些事儿要请问太太的意思。”
随着旨意下来,雪雁终于放下了心,圣旨赐婚,这件婚事必成无疑。
桑母问是何事,雪雁踌躇了一下,眼睛往屋里丫鬟处一溜,桑母会意,便挥手叫人退下,只留雪雁在跟前,道:“什么事情你只管,我和老太爷必然给你们姑娘做主。”
雪雁低声道:“就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如何预备。”
桑母敛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自然该荣国府预备,他们拿了你们老爷那么多的东西,难道一副嫁妆都不给?世人都知道的事儿,不给你们姑娘嫁妆,终究过不去。”
对于荣国府侵占林家之财一事,大家心知肚明,财帛动人心,没有人会对这份巨大财物不在意,只要他们面上做得好,嫁妆预备得丰厚,黛玉出嫁时风风光光,别人纵然知道荣国府侵占了林家财物,却也不好荣国府什么。
雪雁苦笑道:“虽是嫁妆,大约也就是拿我们姑娘收着的东西充数。那三库房的东西,除了九万两银子,其余的值什么?四季衣裳二三十箱子,不是几十年前的花样颜色了,就是光论尺寸,也不能给姑娘做嫁妆。家具倒是好木头,是太太留下来的陪嫁,他们不曾动,可是总得添些新家具,如今好木头难得,有钱没处买,何况还没钱呢。剩下几样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回来的东西倒值几万两银子,可是古董书画稀罕,也就那么几件。”
能给黛玉做嫁妆的,也就是九万两银子和几件古董书画、头面首饰、家具庄田等等,东西不多,绫罗绸缎药品瓷器四季衣裳等等都得重新置办,珠宝首饰也得再打一批,要用动那九万两银子吗?那可不行,雪雁还想留给黛玉做压箱银子呢!
桑母上回虽然听她过一回得的东西少,大多华而不实,但是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如今听她这么一,登时吃惊道:“这么一算,你们姑娘收着的东西里光是你们太太的陪嫁东西就占了大半,除了这些,得的林家财物竟然还不到十万两银子?”
话音一落,桑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林家财物之多,外人心里都有数,也都等着看黛玉的嫁妆如何,荣国府如此行事,难道要把贾敏陪嫁之物当做是林家财物不成?这样一来,别人倒真会以为是林家的财物。
可是桑母知道底细,不免为黛玉感到几分不平。
雪雁了头,道:“算上太太的陪嫁和几位老太太的几件东西,加上九万两银子,统共不到二十万两,但是陪嫁东西却不能算在老爷留下的财物中。那九万两银子里有三万是老太太给的,五万是太太的梯己,大约林家的只给姑娘留下这么一万两银子。”
所以黛玉得到的林家财物数目极少,连一成都没有,当初自己估算的三成,是算上了这些陪嫁之物,贾敏出嫁时乃是国公嫡女,十里红妆,嫁妆单子上就有五万两银子压箱。
顿了顿,雪雁又道:“除了这些,还有进京时老爷留给姑娘的几处庄子铺子,大约还值几万两银子,做姑娘的陪嫁十分体面,因当初老爷将其过到了姑娘名下,又把房契地契给了我收着,不知许了琏二爷什么好处,横竖琏二爷是没有把这些变卖。”
桑母用力拍了下桌子,眼中满是怒火,道:“这荣国府忒贪心不足了些!除了你们太太的陪嫁,哪怕留二三十万的东西,你们姑娘出嫁也好看!”
雪雁苦笑不已,他们怎么可能给黛玉留那么多银子东西?恐怕他们认为黛玉有这二十万的陪嫁就算是极体面了,不会管这些是林家的财物还是贾敏的陪嫁,毕竟他们家迎探惜三春出嫁的花费不过是一万两银子,与之相比,黛玉犹在天上云里。
桑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东西,怕是要不回来了。”
雪雁头,道:“姑娘,给了就收着,不给,就当没有了。”不管怎么,荣国府抚养了黛玉这么多年,为了这些财物生嫌隙,不是黛玉为人。
而且这笔财物落到别人手里,都是一样下场,不过是看给黛玉留的多还是留的少。
桑母听了,暗暗瞅了她几眼,见她没有别的事情了,眼睛轻轻一闪,笑道:“你们姑娘的是,你很不必费心了,横竖这些都有人做主呢!绫罗绸缎四季衣裳荣国府必定不能不给预备,你们还有好些皮子呢,名贵药材明儿我打发人在关外采买一批,这里比京城便宜些。你先回去,剩下的等老太爷回来,我问问,总得叫你们姑娘风风光光地出嫁。”
雪雁躬身应是。
她回到屋里,黛玉正在伏着炕桌写字,见她回来,遂抬头道:“跟伯母什么呢?”
雪雁脱了鞋子上炕,笑道:“姑娘的嫁妆。”
黛玉放下笔,脸上只是一红,随即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