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议放大定,过大礼,并不需要周夫人亲自出面,只请朱官媒居中调和,递了草帖给荣国府,上面列着聘礼并聘金等等,若是荣国府对聘礼和聘金的数目有所不满,可以另行商议,因此往往媒人都要往返数次,两家才能协商得当。
不过周家和荣国府都是京城中的二等人家,两家自然不会在这上头生了嫌隙。
本来这份聘礼周家应该送往往林家,奈何林家今已无人,黛玉住在荣国府里由贾母做主,只得送到荣国府了,荣国府抚养黛玉多年,倒也当得起。
因王夫人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探春宝钗皆不能理,贾母亲自出面,接了帖子,等媒人走后,叫来黛玉到房里同看,没有叫贾赦邢夫人等,恐他们见了聘礼欲据为己有,聘礼原是男方送与女家的彩礼,故贾赦等人收之亦理所当然,贾母爱怜地抚摸着黛玉道:“玉儿,你从儿在我跟前长大,这些事都由我来做主,再不能叫人欺负了你去。”
贾母年轻时性格伶俐,不大受闺阁束缚,平常也最喜欢模样标致言谈爽利的人,譬如凤姐黛玉等,越是谨守规矩的人如宝钗越是不喜欢,故不在意草帖不能给女孩儿家看。
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人闻言相视一笑,都为黛玉感到欢喜,不经他人之手,想必能留下。
黛玉眼眶不觉一红,道:“劳外祖母费心了。”
贾母一面命琥珀带人去收拾黛玉对面的厢房,一面吩咐雪雁道:“你都给我记着,一会子也誊一份清单出来,等到聘礼送来后,皆叫人搬到厢房里,你收着,谁要都不许给,就是我的意思,这些都留给玉儿做嫁妆。”
雪雁听了,立时满口答应。
周家几辈子世家,又是长子娶妻,俗话门当户对,明知黛玉嫁妆丰厚,聘礼绝不会薄,荣国府已贪墨了林家一百多万两银子东西,若没有贾母做主,真有可能收了这份聘礼。
这次归京后,她去过赖家一趟,曾听赖大媳妇抱怨过府里处处显露出捉襟见肘之势了。
贾母又对容嬷嬷和张嬷嬷含笑道:“有劳两位嬷嬷给我玉儿料理着,该绣什么嫁妆也得两位嬷嬷提醒教导玉儿一番,她毕竟年幼,我如今又上了年纪,恐有疏漏。”
容嬷嬷和张嬷嬷忙福了福身子,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等到黛玉出嫁,她们才算功成身退,到时候或是依旧留在黛玉身边受供奉,或是回到永昌公主府上当差,两条路对她们都好,眼下却得帮着黛玉料理婚前诸事,故不必贾母,她们亦会用心。
贾母方命鸳鸯拿了眼镜过来戴上,将草帖上列的聘礼和聘金等物指给黛玉看,道:“聘金三千八百两黄金,各色绫罗绸缎一百二十匹,各色妆蟒八十匹,四季衣裳一百二十套,锦被缎褥十二床,鹿皮十二张,貂皮十二张,赤金龙凤镯十二对,赤金项圈十二对,赤金头面十二套,珠宝俱全,银头面十二套,珠宝俱全,其余金珠簪环八十件,赤金元宝十二对。”
到这里,贾母已是口干舌燥,念着单子时心中暗为黛玉欢喜,周家送如此丰厚的聘礼,可见十分看重黛玉,喝了鸳鸯递上来的茶润了润口,道:“剩下的茶饼生果羊酒米糖等物样样俱全,我也就不一一细给你听了。”
雪雁一一记在心里,并暗暗估算,周家聘礼之重,当在京城里首屈一指,除了聘金并金元宝共计四万两银子外,其余各色衣料服饰等大约可达一二万两之巨。
当然,黛玉的嫁妆较之胜过十倍乃至于数十倍。
不过黛玉背负着林家之财,若是一般权贵之家嫁女,其嫁妆多与聘礼相当。
黛玉听了这份草帖,却是双眉微蹙,脸现犹疑,按照常理,聘礼皆是大婚前一二个月送来,并同时请期,她年纪尚,离及笄之日还有两年,并不必急着下聘,周家如何心急火燎地定日子下聘?何况她的嫁衣嫁妆还没动静呢。
莫非周家已经对朝廷局势有了不祥之兆?所以想早些将聘礼送出,以免出了变故?
想到此处,黛玉不禁暗暗为周家担忧。
黛玉不似荣国府几位姐妹们只管在家中谈诗论词,便是探春宝钗等,现今都为了除去府里昔年弊害蠲免各处用度,她除了依旧过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日子外,时时留心外面,也经常翻看当年父亲遗留下来并做过批注的书籍,据闻宫里有一位老太妃欠安,再想到一些蛛丝马迹,很快便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贾母上了年纪,只顾着为黛玉感到欢喜,并没有留心她的神色,但是雪雁跟随黛玉多年,鉴貌辨色,微一沉吟,亦和黛玉生出了同样的疑问和担心。
雪雁猜测,大概周大学士预料到自家可能会在上皇和当今争夺中遭受到一些很沉重的打击,但是却又不会一败涂地,定有起复之时,所以早些将聘礼送出来,与其等到那时候不知家中境况如何,倒不如先给了黛玉保住一份元气。
并不能怪责周大学士就此绑定黛玉的想法,因为周鸿和黛玉是当今赐婚,两家都不能退亲,若是荣国府畏惧惹祸上身而就此代替黛玉退亲,那么聘礼就必须得归还周家,到时周家并没有什么损失,拿着这笔财物还能起复,反而是荣国府伤了体面名声。
周家应该也预料到荣国府有贾母为黛玉做主,他们侵吞了林家很多财物,嫁妆凑得不够体面,这一笔聘礼是无论如何都得给黛玉带走,所以才大胆地添加许多。
贾母看完帖子,取下眼镜,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周家待你果然用心,这样的聘礼在满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看到他们如此待你,我总算放心了。”
容嬷嬷看着黛玉低头搓着手帕,含羞带怯,十分动人,听了贾母的话,乃含笑问道:“按理,不该我多嘴,只是姑爷家如此早早下聘,莫不是急着订下婚期?早日成亲?只是一时之间,如何妥当?况姑娘年纪还没到呢!”
雪雁听容嬷嬷开口,便侧耳听贾母如何回答。
只听贾母道:“媒人,周太太极喜你们姑娘为人,如今不过是先将聘礼下了,免得夜长梦多,过二年玉儿及笄前后再正经请期成婚,到那时你们姑爷差不多也该另有调任了。”
虽一般人家皆是婚前一二个月下聘,但不是没有早下聘晚成婚的例子。
因此,周家此举贾母并不意外。
容嬷嬷头笑道:“既然不急着出嫁倒好,姑娘现今的嫁衣都还没开始绣呢!”再,除了黛玉的嫁衣尚未起针,嫁妆荣国府里也没什么动静。
容嬷嬷冷眼看着,也就去年庄田商铺里的银子一共五千两拿了出来,由凤姐去料理嫁妆,不过打了二十四套头面,置办了一些瓷器摆件和一批家具,家具不是上好的紫檀或者黄花梨,只是寻常的红酸枝木和樟木,据要将原先贾敏陪嫁的家具重新上漆,不必再费事了。
贾敏出嫁时乃是荣国府最盛之时,又是国公嫡女,台案几榻一色是黄花梨木的,也有紫檀的,更有一张紫檀透雕百子千孙闹春的千工拔步床,过去二三十年了,总有一陈旧,但是若不将旧家具涂新漆充门面,黛玉的嫁妆委实没有多少,荣国府绝不会掏出一大笔银子来置办这样的家具,尤其现今有了银子也未必能买到紫檀木和黄花梨木等等。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放心,有我做主呢,必不肯叫玉儿受了委屈。”
容嬷嬷听了好一阵恭维。
及至回到自己房里,雪雁因问道:“姑爷家下聘太早了些,现今送的绫罗绸缎不经久放,被褥也没有长久闲置的道理,衣裳首饰到姑娘出阁时陈旧过时了可如何是好?”
黛玉想着周家之危,坐在窗下出神,并没有回答雪雁的话。
容嬷嬷却笑道:“周家既提前下聘,焉能想不到此处?谁绫罗绸缎衣裳首饰隔了两三年就过时了?现今有多少人家把几年前的东西当宝贝似的?你忘记你得了老太太的那套绿宝石头面?现今的首饰反而比不上它呢!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周家下聘的衣料服饰必然是上上等的,这些价钱虽贵些,料子却极好,乃是上用的,哪怕过了十几年也不会显得陈旧过时,何况从今日距姑娘出阁不过两年时光,就更不必担心了。”
雪雁听了容嬷嬷的话顿时松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我就怕到时候这么几百匹绸缎和一二百套衣裳首饰充在嫁妆里显不出好看,反惹人笑话。”
话的时候,她想起林家留给黛玉的衣料,的确过了很多年还是没有褪色陈旧。
容嬷嬷道:“你很不必担忧,周家必会妥妥当当地下聘。眼下你该忙着姑娘的嫁妆东西,慢慢地收拾出来,先将古玩书画金银摆设头面妆奁之类不会再生变故的东西列出清单,添上姑娘的田庄商铺,其他衣裳首饰布匹被褥家具等等都交给府里置办。”
雪雁正有同感,忙头答应,打算等聘礼送到后再如此收拾。
却贾母等黛玉离开后,吩咐鸳鸯道:“你去拿一千两金子出来,再将珍珠宝石玛瑙美玉拣上上等的挑出来,够打一百套首饰的。”
鸳鸯会意,去了半日,来回两趟,果然搬出一匣金子和两匣珍珠宝石玛瑙等物。
贾母睁开闭上的眼睛,指着金珠等物吩咐道:“就是我的意思,叫金匠拿着这些金子打出一百套头面来,珍珠宝石玛瑙都有,务必拣好轻巧精致的花样打,或是翠嵌宝石,或是攒珠累丝,等玉儿出嫁时给她做嫁妆。”
贾母话时,心中苦笑。
府里拿不出钱来给黛玉置办嫁妆,她只能如此了,好在一千两金子打一百套头面绰绰有余,黛玉身边虽有不少珠宝头面妆奁之物,但都是旧的,不能不堂一些新的头面首饰。
事到如今,贾母只能竭尽所能地让黛玉的嫁妆好看一些。
闻得贾母竟拿出梯己中的一千两黄金和无数珍珠宝石出来给黛玉做嫁妆,鸳鸯虽感吃惊却也认为理所应当,这一千两金子不过是府里所贪林家财物的九牛一毛,而贾母尽力弥补,她答应过后,便命府里最好的两个金匠按着贾母的吩咐打首饰。
鸳鸯自从在贾母跟前立誓之后,平时默不作声,可是心思精明,府里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因此没有把打首饰这件事情声张出来,亦命两个金匠封口,以免惹人嫉妒。
贾母见状,心中十分满意。
到了晚间,王夫人方赴宴回来,贾母忙把她叫过来,又命人去叫贾赦和邢夫人来,道:“周家定了二十八的日子下聘,你们好生商议一番那日的酒席。”
听到周家不日下聘,贾赦顿时睁大一双眼睛,隐隐掠过一丝贪婪之色,问道:“不知道周家打算送多少聘金和聘礼?咱们得跟他们好生计较计较,免得看轻了外甥女。”若是少了,他作为黛玉的舅舅,完全可以让周家再行增加。
邢夫人听了,脸上也带了一丝喜色,聘礼送来,都该归到府上的。
贾母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王夫人道:“距离二十八还有十日,是不是太赶了些?”
贾母回过神,道:“若是二月不定,就得等到四月了,下聘没有定单月的道理。况周家既有此意,必然是早已预备妥当了,一百二十套衣裳都能赶在二十八日之前做好,咱们不能比他们差了,过大礼时咱们不过回些茶饼羊酒果物,倒不费事。”
贾赦恨不得立时便得了聘礼和聘金,好出去挥霍一番,闻声道:“既然周家愿意早些下聘,那就早些办。何况不是府里的银子不大够用了?正好接上。”
黛玉的嫁妆多,周家的聘礼总不会少得过分。
贾母脸色一沉,满眼怒火,指着他道:“呸!你这个做舅舅的,不想着怎么给外甥女儿添妆,倒先打起聘礼的主意来,亏你得出口!我的话撂在这里,周家的聘礼一个子儿不许动,明儿等玉儿出门子,都给玉儿添在嫁妆里。”
贾赦不服气地道:“聘金是聘金,嫁妆是嫁妆,怎能混为一谈?”
贾母啐道:“你们做的那事儿,别想瞒得过我!为了你们,已是十分委屈了玉儿,如今还来打玉儿这一子东西的主意?竟是先踩过我这把老骨头再!”
一句话将出来,贾赦、邢王夫人等都忙站起来,不敢吱声。
过了一时,贾母喘了一口气,嘱咐王夫人道:“我知道你现今忙得不行,十来家红白喜事都得你出面过去,凤丫头病得起不来,珠儿媳妇又是个寡妇人家,下剩几个女孩儿更不能出面,玉儿过大定和置办嫁妆都由我做主。”
王夫人恭敬应是。
见贾赦夫妇脸上犹有不服,贾母冷笑道:“你们放心,玉儿的嫁妆不动用官中的。”
听贾母不必府中给黛玉置办嫁妆,贾赦等人脸色方和缓了一些,但随即想到贾母的梯己极多,必然不会不给,沉了沉脸色,不话了。
贾母见状,心中似打翻了油盐酱醋茶,五味俱全。
她知道府里办事多是阳奉阴违,单靠他们,银子花出去了,东西反而置办不出来,因此贾母不再经他人之手,而是吩咐鸳鸯将自己梯己中拣十几年都不会陈旧过时的上用彩缎绫罗挑出一百二十匹来做黛玉的陪嫁,还有许多做四季衣裳的料子,她每年得到元春的赏赐就有好几十匹,平常过寿过节外面孝敬上来的也极多,轻而易举就能拿出这么些来给黛玉。
接连几日,贾母不断吩咐鸳鸯在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名家书画古玩陈设每样拿几件出来,悄悄地送到黛玉房里交给雪雁收着,贾母许多梯己还要留给宝玉,总不能都给黛玉,饶是如此,这些也够黛玉体体面面地出嫁了。
自始至终,贾母都没有动用公中一分一毫,别人纵然不忿,却也不好什么。
雪雁本来打算等大定后一块收拾,但看到贾母的举动,立时忙碌起来,每日里一样一样清东西列到单子上,然后整整齐齐地收拢到各个雕花匣子描金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后锁上,钥匙都由自己收着,她唯恐丢了,还特特藏在须弥芥子里。
容嬷嬷道:“料子都是好的,只是姑娘的嫁衣须得更好的衣料才匹配。”
雪雁想了想,道:“咱们家留下的东西里有好几匹大红的料子,其中有两匹是当年织造坊进上的贡品,一直没舍得用,我去找来给姑娘绣嫁衣,想来比别的好。”
着开了耳房,埋头翻找一阵,果然抱着一匹大红布料过来。
容嬷嬷只看了一眼,见那正红的料子隐隐泛着光晕,她急忙走过去拈起一角,触手温软润滑,道:“的确是贡品,我曾经在宫里见到过,给姑娘绣嫁衣,再合适不过了。”
话音刚落,就见栊翠庵的丫头抱着一个松花弹墨绫的包袱走进来,笑吟吟地对雪雁道:“我们姑娘,别的都不如她的,给林姑娘做嫁衣正好。”
自那日后,雪雁随着黛玉又去过栊翠庵两回,与这丫头倒也熟悉起来,知她名唤末儿,年纪不过十六岁,听她话,便笑道:“你们姑娘又送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姑娘?让我瞧瞧,难道你们姑娘还留着大红料子不成?”
末儿打开包袱送到她跟前,轻轻将料子抖开,雪雁只觉得眼前似有无数霞晕闪烁,流光溢彩,虽然历经岁月,却依旧灿烂如新,细细一看,放在包袱中的大红料子经松花色一衬,更显得鲜艳无比,她用手一摸,竟比自己拿出的料子还好几分。
等她定睛一看,发现这块料子只够做一身嫁衣略剩一,并不是整匹的。
容嬷嬷大吃一惊,只听末儿笑道:“这是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千金难买,我们太太统共得了一匹,这一块特特留下来原给我们姑娘做嫁衣的,不想我们姑娘入了空门,再用不到了,倒一直收着,直到今儿吩咐我送来给林姑娘,这料子也只林姑娘配,别人都不配。”
到这里,末儿神情低落下来,隐隐带着三分伤感。
雪雁不禁有些同情,其实妙玉也不想出家,所以一直心在红尘,这块料子恐怕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希望有朝一日能穿上身罢?
黛玉走出来看了一眼,微微一阵叹息,似乎和雪雁想到了一处,对末儿道:“回去替我跟妙玉,等日子过了,我亲自过去道谢。雪雁,你替我送送末儿。”
雪雁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料子送末儿到园子门口方转身回来。
路过王夫人后院夹道时,可巧碰到玉钏儿出来,便站着同她了一会子话,因旧年紫鹃在金钏儿死前劝过她一回,又在她死后送了两匹红绢,用来给金钏儿做了装裹的衣裳,故玉钏儿对黛玉房里的人一向亲密几分。
玉钏儿道:“你们姑娘再过五六日就过茶礼了,你怎么有空出来?”
雪雁莞尔一笑,道:“眼下倒不忙,出来送人,你做什么来?”
玉钏儿道:“还能做什么?不过听宝玉昨儿着了些凉,不知好歹,太太叫我去看看。另外,明儿是姨太太的生日,你们现今忙得不可开交,我白提醒你一句,可别忘记了。”
雪雁恍然大悟,感激不尽,道:“若你不,我倒真不记得了。”
黛玉和薛姨妈毕竟非亲非故,也没有和宝钗认作姐妹,并认薛姨妈做干妈,所以来往不多,她自己如今为了黛玉的定大定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顾着登记东西,只记得二十八日的大定之日了,哪里记得薛姨妈的生日。
玉钏儿摆摆手,正要再什么,忽见赵姨娘朝雪雁招手,脸上不觉现出一分厌恶,轻声道:“赵姨奶奶叫你呢,我先过去了,她横竖没什么好事,你也别应她。”
雪雁头,等她进了园子,方走到赵姨娘跟前,含笑道:“姨奶奶叫我何事?”
她素来宁可得罪君子,不愿得罪人,赵姨娘正是人,故她言语和气,脸上不见厌烦,赵姨娘见了,先就有了三分欢喜,笑道:“好姑娘,我跟太太请了假,去给我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可巧我的丫头吉祥儿没衣裳穿,借姑娘的月白缎子袄儿,回来就还姑娘。”
雪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一会子打发人给姨奶奶送去。”
赵姨娘欢天喜地地去了。
雪雁回到房里,却见史湘云正同黛玉话,她微微一怔,先去自己房里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缎子袄儿出来叫酒儿送去,道:“跟赵姨奶奶,我如今身量长了,衣裳也穿不上了,就送吉祥儿罢。”
酒儿撇嘴道:“就姐姐善心,她们一般有缎子袄绫子裙,只是怕弄脏了才来借姐姐的。”
黛玉闻声抬头道:“不过是一件雪雁不穿的袄儿,给就给了,你们也不缺这么一件,快送去罢,赵姨娘既要出去,少不得赶时候呢!”
酒儿方抱着袄儿送去。
湘云笑道:“姐姐如今倒大方。”
贾母不断往黛玉房里送东西的举动瞒不过人,如今府里人尽皆知,光绸缎就有一百多匹,堆积如山,当他们听这是贾母给黛玉的嫁妆时,都不禁又羡又妒。
想到自己虽已定亲,嫁妆却不知几何,湘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暗暗伤感。
黛玉尚有贾母疼爱怜惜,可却无人给自己做主。
她虽然是侯爷嫡女,叔叔婶婶毕竟和她隔着一层肚皮,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叔叔婶婶都留给了她,却不过寥寥,尤其母亲嫁妆里的衣裳绸缎过了十几年,早已不能用了,哪里比得黛玉所得,皆是光鲜亮丽,令人艳羡非常。
黛玉心性剔透,一眼即知,不觉一叹。
自从她定亲放定之后,她就料到自己会引得诸姐妹如此,无他,只嫁妆一事,就足以令她们在意了,但是自己尚且无力做主,又能为她们做什么?千言万语,只怕适得其反。到底,这些都是她倚仗先父遗荫,论起父母依靠,自己倒羡慕他们呢!
雪雁皱了皱眉,这几日她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直到黛玉的嫁妆很惹人眼,但是她们怎么不想想,黛玉得到的嫁妆东西才是林家中的多少?又不是黛玉故意炫耀。非得看着黛玉一无所有比他们可怜,他们才不会生出此心?
因此,雪雁忙岔开道:“明儿是薛家姨太太的生日,史大姑娘送什么做寿礼呢?史大姑娘现今住在宝姑娘的蘅芜苑里,想来该比我们姑娘送的略厚些。”
提起薛姨妈的生日,湘云想起宝钗为人厚道,和她情分最好,便笑道:“我才病了一场,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就把家常做的针线送给姨妈。”
黛玉听了,道:“我如今不出门,明儿打发人也送两色针线过去便完了。”
不想薛姨妈过完生日,却又定了邢岫烟为薛蝌之妻,阖府称奇。
紫鹃近来常带着汀兰等人做荷包手帕衣裳鞋袜,好给黛玉做陪嫁之物,得知这一消息后不觉纳罕道:“都门当户对,邢大姑娘家那样穷,衣食不周,依附着府里过活,家里既没家业,更别提嫁妆了,薛姨太太如何看中了邢大姑娘?”
雪雁抱着料子过来分给众人做,嗤笑道:“谁叫邢大姑娘是大太太的侄女呢!”
薛蝌娶了邢岫烟,邢家和薛家便是亲戚,邢夫人还有什么理由反对金玉良缘?不过是薛姨妈为女儿谋划打算罢了,如今府中上下只有贾母一直不肯松口了。不过邢岫烟生性淡泊名利,耐得住贫寒,守得住本心,的确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此终身倒也是一段好事。
紫鹃摇头叹道:“连这样的事情都算计着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薛家和邢家两家合意,她们便不再什么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二十八日,较之定时更见春意融融,芳菲盛开。
这一日荣国府的热闹远胜定之时,薛蝌和邢岫烟定亲远远比不上,周家将礼单和聘金聘礼一并放在红漆木盘匣箱等物中,请人手捧担挑,列成长长的队伍,鼓乐相伴,送到荣国府,放在荣禧堂中一一排开,供荣国府来往的世交故旧亲友等人过目。
沿途之中,红妆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此指指,称赞不已。
周家请了五十名针线上人几日内做好黛玉的一百二十套衣裳,绣工别致,缝制精巧,周家做事妥帖,早在商议聘礼聘金时,请媒人亲自拿了黛玉的尺寸回去,因此有的衣裳按照黛玉现今的身量,有的则稍稍放大了一些,今年乃至于几年内黛玉都可以上身。
聘金聘礼等男客看过后避开,女眷们方同贾母过去看。
她们对此本不甚在意,不想一见聘礼聘金之丰厚,只怕在京城里都少有人比,脸上不觉闪过诧异之色,虽林黛玉嫁妆丰厚,可是周家给的聘金和聘礼也太多了些。
桑母和周家略有来往,早知道了周家送的聘礼聘金数目,今儿一见,拿着礼单一看,仍不免一笑,对贾母道:“这么些东西有几家拿得出来?倒是玉儿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我见了心里也欢喜,想必老太君和我一样。”
贾母头笑道:“正是,是我玉儿有福。”
然后对着众人道:“周家送来的这么些聘金聘礼,我们府上不拿一个,都留给玉儿出阁时添在嫁妆里带过去,也算是我疼她一场。”
众人又是一惊,都啧啧道:“老太君真真是疼外孙女。”
话虽如此,却有些人不以为然,与林家被侵吞的财物相比,这不过是巫见大巫罢了。
桑母不免有些意外,但是随即明白了贾母的想法,对她的无奈自己也感同身受,她也是尽量给黛玉多多加重嫁妆的分量,感慨道:“的确是玉儿有福,有这么为她打算的外祖母,不枉她时时刻刻心里只记挂着自己的外祖母。”
张夫人笑道:“所以这才是祖孙情深!”
别人犹可,唯有邢夫人看着一对对金锭,一套套华裳,一匹匹绫罗,一件件首饰,列于堂上,真是光彩夺目,件件精致,更有无数茶酒果物,府里竟然一分不得,顿时心疼不已。
邢夫人原是贾赦填房,嫁进来后,既不曾见过贾敏十里红妆的场景,府里又没有嫁过女儿出去,平常应酬交际都是王夫人出面,与她不相干,故不曾见过如此丰厚的聘礼和聘金,可是贾母当面言明,将来黛玉出嫁时若是这些东西不见,荣国府必定贻笑大方,邢夫人再恼怒亦无计可施,只得神色木然地在旁边服侍着贾母。
自从去年替贾赦讨要鸳鸯不得,被贾母斥责一顿后,邢夫人在贾母跟前越发不得脸面了,心中纵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对于贾母,贾赦夫妇也是深恨其偏心,若不是贾赦眼瞅着贾母将东西都要留给了宝玉,他们房里一个不得,怎会想起要鸳鸯,鸳鸯长得也不是格外标致,不过是看中了她是贾母的总钥匙罢了,谁承想她兄嫂应了,她倒倔强得不行,弄得贾赦好生没脸。
如今贾母将周家的聘礼留给黛玉,贾赦得不到好处,心里更添了三分怨意。
雪雁知道除了贾母外,其他人都有所不满,不觉暗暗冷笑,侵吞了林家那么多东西,如今不花费他们一分一毫,皆是贾母梯己所出,不过是聘金没有交给府上,他们倒先埋怨了。
客人走后,贾母立即命人将聘礼和聘金都抬到自己院中厢房,经黛玉过目后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