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夫妇的坟头自有林如海留下的人打理,虽已多年,雨水又多,倒没流走坟头土。
黛玉同周鸿拜祭完,洒了不知多少清泪,尔后重赏了守墓的老家仆,又给他安排了日后的衣食之费,方回转祖宅,择日启程,乃是七月初六。
雪雁忙同紫鹃带人收拾行囊,并采买各色土仪礼物等等。
紫鹃不爱出门,黛玉又嫌别人买的东西不好,故雪雁带人出门,已是轻车熟路。
正值夏日,姑苏的香扇香珠十分精致,雪雁想到他们回京之后已进八月,便没有大肆采买,反将那些朴拙直巧的昆石和泥人儿、缂丝等物买了许多,黛玉已非闺阁女儿,既然回来一趟,自然得多多带些东西回去送人。
但凡各处铺子的掌柜大概都知道林家,并不敢抬高价钱,反略低了些卖给雪雁。
雪雁莞尔,她过来买东西,自然要了雅间,并不是在堂上看货,乃对掌柜地道:“掌柜赚不到钱,岂不是我的罪过?竟是按着市面上的价钱算罢!”
李掌柜忙笑道:“并没有不赚,卖给姑娘的价钱仍是高于进价,只是比别处略低些,林淑人好容易回乡一趟,犹记得当年林大人的风采,咱们都敬佩得很,哪里能抬高价钱卖给姑娘?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雪雁听了,倒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黛玉为三品诰命,其夫为圣人心腹,不仅能庇佑宗族,还能庇佑一地乡民,只同乡二字,他们便有了诉委屈之处。这也是林如海何以深受敬重之故,据她所知,在林如海为官之时,本地乡民也少了许多委屈,因此他们都愿意结一份善缘。林族长那些人起先为了钱红了眼睛,事后反应过来,都忙不迭地打发妻媳过来奉承黛玉,其心思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当初林族长等人敢上门一闹,未尝不是他们都知道黛玉不会对他们动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得偿所愿最好,得不到黛玉也讨不到好,有人她不顾娘家族人,她还不能倚仗权势对他们如何,这也是因为宗族常常凌驾于官府之上,许多宗族里的事情官府都不能插手。
雪雁心想,黛玉之计着实是好,既没有得罪本家族人,在外面的名声也非常好,受了委屈仍然记挂着族中子孙读书上进,何等胸怀!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记起黛玉担忧家财进京之事,不过她相信黛玉一定有法子避免。如今她无事一身轻,在周家以后就是黛玉的生活了,须得她自己做主,自己保护好自己,即便她有法子也不能为黛玉出谋划策。
这原是一家土仪铺子,各色东西齐全,东西又好,在本地名声极佳,雪雁索性都在这里采买了,好容易采买完了,雪雁付了帐,带着丫头婆子走出铺子,命人将东西装车。
忽见赵云携着厮过来,雪雁不禁一笑,道:“赵先生也过来买东西?”
赵云初时远远见到一位打扮不俗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门口看人装车,知晓必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不敢抬头直视,闻得雪雁此语,方抬起头来,敛去眼里的诧异之色,笑道:“原来是雪雁姑娘,这是买些土仪东西回去?”
雪雁笑道:“正是,初六就启程了,多多采买些,回去做个念想儿,或是送人都使得。想必赵先生也是如此,先生随意打发谁采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赵云爽朗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走一趟也无妨,我身边两个厮吃东西还好,买东西哪知什么精致,什么粗俗,我也想买些回去送人,何况既来一趟江南,少不得各处风景之地都去一回。”
观月不满地撇了一下嘴,眼里却没有愤怒,只有笑意,显然被打趣的时候多了。
雪雁见状一笑,见车已装好,便福身别过。
等她上车远远去了,赵云仍旧站在门口,垂头沉思。
观月道:“大爷,雪雁姑娘真真是好,从来没有瞧不起人,且还不怕大爷脸上的伤。”若是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露嫌恶之色了,就是在姑苏这些日子里,赵云出去游览各处胜景,凡所见之人十个中有八个人眼含畏惧鄙弃,观月不禁为自家大爷暗暗心疼不已。
赵云拿着扇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再胡,下回就不带你出门了。”
观月连忙住嘴,跟他进了铺子里。
却雪雁回到家,见黛玉不在房中,一问丫头,方知钱太太来拜。
钱家既要赁了林家祖宅,又知黛玉在京中地位不低,夫君权势颇高,也是书香门第,再本家儿子将来还得进京赶考,有同乡在京城,少不得也能便宜一二,故钱老爷忙叫妻子带着三个儿媳过来给黛玉请安,她们都是没有品级的民妇,拜见黛玉十分恭敬。
黛玉见钱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言语温柔,再想起周鸿钱老爷为人亦好,便放下了心,虽将祖宅赁出,却也希望租客品格清白。
钱太太去后,又有知府太太等人过来,一时之间,来客络绎不绝。
黛玉这边忙碌不已,周鸿那边亦不消停,日日都见姑苏一带官员仕宦,他在战场拼杀久矣,颇不喜此道,婉拒刘知府晚间宴乐一事,自回家歇息。
黛玉也是十分疲倦,洗完澡,对周鸿道:“比在京城里还累。”
周鸿笑道:“在京城中,凡是应酬自有母亲出面,你在这里却是独自一人面对,底下又都想着奉承,自然劳累些。且忍两日,过几日便回去了。”
黛玉头,遂与他同寝,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周鸿婉拒各处邀请,陪着黛玉去玄墓山蟠香寺一游。
黛玉道:“外祖母家有个栊翠庵,妙玉师父就住在那里,想当初她过在蟠香寺住了多年,这里的梅花极好,可惜正值盛暑,见不得香雪海之景。”
周鸿安慰道:“你若爱梅花,明儿我叫人移几株栽在家里。”
黛玉笑道:“长得好好儿的移栽作甚?倒破了咱们家原先的布置,竟是不必了。何况咱们家也有几株极好的梅花,不必眼馋他们的。”
各处游玩了一回,掌灯时间方回。
又过了一日,雪雁出门回来,忽见一个老妇在门外求见黛玉,门房不知她来历,不肯放行,她便走过去问道:“你见我们夫人作甚?”
却见那老妇年纪极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虽是荆钗布裙,却还干净,言谈举止十分不俗,雪雁隐约觉得眉眼有些眼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便重新问了一遍。
那老妇在雪雁的打量中回过神,忙抱着包裹上前行礼,含泪道:“我娘家姓封,夫家姓甄,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求你们家夫人的恩典,请姑娘千万替我通报一声,我这一辈子是无法报答了,只能来生做牛做马地感激你们。”
一听封、甄二字,雪雁蓦地想起这老妇眉眼间可不就是和香菱生得有些儿相似,难道眼前竟是甄士隐之妻,甄英莲之母?忙道:“冒昧问一句,你找我们夫人做什么?”
甄家娘子低声道:“我想进京去找我女儿,听闻你们初六启程,想请你们捎我一程。”
雪雁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跟门房了一声,带她进去,途中问道:“娘子怎么想着来求我们夫人了?从前怎么不进京,反是今日?”
甄家娘子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道:“不怕姑娘知道,我女儿已经丢了十五六年,好容易前儿才得了消息,听在京城里,我倒是想一路过去,后来有人,你们家夫人初六启程,最是宅心仁厚,族人那样闹腾,还惦记着族中子孙上进,故撺掇我来求你们夫人。”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经人通报后,甄家娘子慌忙行礼,虽然仓促,却无失礼之处。
黛玉闻得她意欲进京寻女,不免十分感叹,她最是怜老惜贫,忙请她坐下,问道:“你可是得了消息才进京的?不妨,我们在京里颇有些人,想是能帮你一二。”
雪雁送上茶来,也道:“正是,娘子不妨给我们听,许能帮你也未可知。”
甄家娘子听了,顿时感激不尽,道:“不瞒夫人,我也是前儿才得了消息。若我们家在姑苏一带原也有两分清名,不过十几年前就败落了。我女儿英莲丢失之时只有四岁,随后家里被火烧了,投奔娘家,也只得些薄田朽屋,我们老爷不久以后就跟着什么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无踪迹。我和两个丫鬟卖些针线过活,后来我们老爷资助的一位贾大人考中进士做了官,娶了我的丫鬟娇杏做二房,后来送了不少东西,倒也过得下去。”
黛玉听到娇杏二字,不免有几分耳熟,思索半日仍想不起来,乃问雪雁道:“这娇杏二字,我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你可记得?”
雪雁道:“姑娘忘记了?贾雨村贾大人的妻房便是名唤娇杏,原是个丫头出身,后来原配夫人过世,便被扶为正室夫人了,京城中谁人不知?从前姑娘应酬时也没几家愿意理她。”
黛玉恍然大悟,道:“是了,瞧我这记性,怎么都不记得了。”
甄家娘子一听此话,反而激动非常,道:“夫人认得娇杏那丫头?”
黛玉不知她何以如此,了头。
倒是雪雁知晓,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莫非娘子的丫鬟便是娇杏?”
甄家娘子忍不住哭道:“可不是她!那贾雨村竟是个狗杂种,我们老爷先前助他银钱进京赶考,不等吉日就急急忙忙先走了。他先前来答谢之时,哪里是为了答谢我呢,不过是看中了娇杏做二房,也是娶了娇杏后才答谢我许多银钱绸缎,后来还替我找女儿,不料几年以后革职了,再次为官时,头一个案子便是我家女儿,他胡乱判给了什么打死人命的薛家大爷,丝毫不顾我找女儿找得辛苦,这样忘恩负义,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黛玉何等聪明,听到这里,已经想到了香菱,既为贾雨村忘恩负义含羞,又为香菱感到悲伤,问道:“你女儿可是眉心生有一米粒大的胭脂痣?”
甄家娘子的哭声顿止,急忙站起身,前行两步,道:“夫人见过我那苦命的女儿?”
黛玉忙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别急。”
甄家娘子哽咽道:“我找了女儿十几年,好容易有了消息,哪里等得。夫人,好夫人,快告诉我,在哪里见到了我女儿,她好不好?”
想起自己在贾家见到香菱的为人处事,黛玉轻轻一叹,道:“不上好,也不上不好,若好便是如今丰衣足食,若不好,便是身不由己罢了。甄家娘子,你且,你从哪里得了消息令嫒在京城中?等我听完了,再叫丫头细细将令嫒之事告诉你。”
雪雁在旁边头赞同,黛玉从山海关回来之后,香菱亦曾过来请教作诗,黛玉爱她为人,每常闲了都教她,倒比宝钗待她还尽心些。若是甄家娘子和香菱团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能免了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命运。
甄家娘子强忍着悲伤,道:“如今我老父已逝,兄长待我甚是吝啬,我就带着私藏的几两银子搬回了姑苏,做些针线卖,勉强也能度日。忽一日听甄家抄家,又什么贾雨村降职了,有人来金陵查探,问起了那个案子,我听他们闲话那个女孩子眉心长着一胭脂痣,生得十分标致,我再问问年纪,就知道那是我女儿。我赶紧问他们,他们告诉我当年薛家打死人命,不当一回事,带着那个丫头一同进京了,并没有回来,我就想着进京去找她。”
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道:“如今我都过了六十岁了,也不知能活几年,只是记挂着女儿不肯死罢了。人人都夫人为人好,劝我来求夫人,就是想求夫人回京时捎我一程。再没想到,在夫人这里竟有我女儿的下落。我日也想,夜也想,就只想着我这个女儿了。”
甄家娘子暗暗庆幸自己听从别人相劝,过来找黛玉帮忙。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原来还有这许多故事,真真是命运无常。雪雁,你跟甄家娘子香菱的事情,也好生想个法子,别是见不到女儿反得罪了人。”
雪雁忙请甄家娘子下去歇息,既然黛玉答应带甄家娘子进京,须得在这里住两晚,便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与她居住,又叫丫头上了茶,方将香菱之事告诉她。
甄家娘子听得泪流满面,道:“我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雪雁递了帕子过来,安慰道:“既知了令嫒的下落,该是欢喜才是,如何反哭了呢?”
甄家娘子一把拉着她道:“好姑娘,那个什么薛家这样有权有势,打死人都不当一回事儿,如何肯放我的英莲出来?我们家是读书人家,纵然败落了,也不能给人做妾。可我无依无靠,又是一介老妇,怕也不能救我的英莲出来。”
雪雁忙道:“娘子且先歇歇,咱们途中好生计较,许进了京竟有法子解决此事呢!”
甄家娘子听了雪雁的话,果然觉得身上疲累之极,她从家里赶过来,一路不敢停,就怕停下了自己生了胆怯之心不敢来求黛玉,故一鼓作气赶来,此时得知女儿下落,心神一松,便昏昏欲睡。
雪雁叫人送了热水与她洗漱,安置她歇下,方到黛玉房中来。
黛玉正在窗下落泪,道:“贾大人降了,我也听了,只没想到还有这许多事。”
雪雁想了想,道:“贾大人做了不少恶事,何止香菱的案子,我还听大老爷为了几把扇子,贾雨村就将那人打了个臭死,抄没了扇子作官价卖给了大老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理难容之事,当今圣明,焉能不治他。”
黛玉听了,忙问什么扇子,雪雁如实了。
听完,黛玉愈发觉得悲凉之至,不觉流泪道:“怪道都官官相护呢!上行下效,虽非大舅舅动手,却是他先强抢人家的扇子,也不知道那石呆子如何了。”
雪雁并没有去打探过,道:“我也不知,不如进京后再打探一二。”
黛玉叹道:“大舅舅是我的亲舅舅,贾大人曾是我的西席先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可怜香菱,但凡当初贾大人略有一恻隐之心,她们母女也能团聚了,不必分别这么多年。”
雪雁道:“好歹这回碰到了咱们,想来能母女相聚。”
黛玉拭了泪,却道:“母女相聚又如何?香菱毕竟是薛大爷明堂正道摆酒唱戏纳了做妾的,薛家素来只有买人的,几时卖过人?香菱言谈举止模样儿都是一等一,薛大爷哪里肯放她出去,见了面,只是徒生伤悲罢了。”
雪雁笑道:“那也未必。”
黛玉听她言下之意似有办法,忙问为何。
雪雁道:“正经人家唯恐成亲前先有了庶子,谁家先纳妾后娶妻?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名分没有孩子,哪里像香菱竟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做妾,将来薛大爷娶妻,难道薛家大奶奶能忍得住这口气?若是想个法子在薛大爷娶亲之前,劝得她打发香菱出去倒好。”
黛玉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竟大有可为。宝姐姐是读书明理的人,你我从中将厉害劝解一二,不怕他们不将香菱放出去。”
雪雁笑道:“也只好进京之后再,现在为时过早。”